第9章(1 / 1)

事实上,刚才他又哭又闹倒不是出于想起弟弟,或者觉得不被尊重而多么难过,“哥哥”这两个字确实能让他无比敏感,从以前和程期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知道。

程期以前与他做爱时,也经常故意羞他,在他耳边喷着气音喊“哥哥”。

“哥哥,你真紧。我弄得你舒服么,哥哥?”

哥哥。

这呼喊是他身体的开关,只要触碰,就能让他绷紧腰肢,喘息不已。敏感至极。

以前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温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甚至还丢人地哭到打嗝。

也许是沈既拾那声“哥哥”,让他产生了错综复杂的时光折叠吧。

温让掐灭烟,疲软地往后摔倒在床上,吊灯刺眼,他伸手在床头够了够,摸到枕头拖进怀里盖住脸,渐渐地,他胳膊的力道加大,把眼耳口鼻深埋在窒息黑涩的枕头里,哆嗦着开始流泪。

他找了温良十七年,知晓这事儿的人都说他们家不容易,十七年,数不清的人力财力扔进去,全都如同泥牛入海,在偌大的中国溅不起一点儿水花。偶尔有一线模糊朦胧的线索,全家人就都被牵动得没了思考能力,“万一这就是温良呢?万一就是呢?”出现一万次“万一”,他就扔下工作和生活一万次地寻过去,再一万次地扔下希望与幻想,精疲力尽地折回来。

每一次寻找的过程,都是在上刑。

找的是温良,可对于温让而言,他是把自己血肉筋髓都掏出来,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微弱跳动的心脏,去找一个能让这颗衰弱脏器重新搏起的希冀。

每一次的铩羽而归,都是在他已经千疮百孔的魂肉上再破开一个洞,告诉他,你找不到的。

为什么找不到。

为什么总也找不到,为什么那么多寻亲成功的例子,为什么就不是我和温良?

温让在无数个寂静的午夜,对着寻子网页无声哭喊过。

每看到一起新的拐卖儿童消息都让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些罪犯一刀刀捅死喂狗。怎么下得去手啊,他痛苦地想,这些人自己就没有孩子亲人么?真的不怕遭报应么?

寻子的家庭被人看在眼里,被说着不易,可那些被拐走的孩子,在陌生的环境看着陌生的人,该有多害怕啊。他们还不明白也许此生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等待自己的也不知会是什么命运,他们会因为哭闹被打骂,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熟悉的生活全都变了,他们懂什么啊!

渐渐的,他们稚嫩的头脑里就被磨灭了父母,家乡,亲人,哥哥的记忆,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成为流窜在城市间装疯卖傻的小乞丐,成为被拗断胳膊小腿,被抠掉一只眼睛切断舌头的乞怜道具,甚至,有的孩子就成为了大山深处,桥头河沟里一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

本该属于他们的生活都没有了。

本该属于他们的,正常的,平静安和的,健康快乐的生活,就这么被生生斩断了。

他们还是孩子啊。

温让终于忍不住,抱紧枕头痛哭失声。

他好久没这么哭过了,今天究竟怎么了,温让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被攥碎了,他要痛死了。

温良,温良,你究竟在哪儿,你还活着么,你快回来吧。

哥哥错了,哥哥悔恨了十七年,哥哥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温良,你在哪儿啊,温良。

温良。

温良。

我的弟弟,我的温良。

「008」

酒店买的是整夜,温让醒过来的时候,太阳穴紧绷又酸胀,突突跳着疼,这是昨晚哭多了的后遗症。

手机上显示现在是早上七点五十六,今天周四,他只在下午有课,工作群里也没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会议通知,这意味着他还能多睡一会儿懒觉。怀里的枕头还氲着湿意,温让注意到自己从腰部就拧成了个麻花,上半身平躺,两条腿却往右歪着叠在一起。他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扶着腰,艰难晦涩地在床上翻个身,发出了痛苦的嘤咛。

他甚至都忘了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真是哭到了人事不省的程度,现在想想那嚎啕的惨烈,即使没人看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大概因为体力耗尽,这姿态不雅的一觉倒是睡得相当沉,他像喝多了假酒的醉鬼,一夜无梦,简直称得上香甜,连翻身都没有。要不是身上和脑袋实在疼,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过来。

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叫嚣着不舒服,温让想赖床也赖不成,他觉得自己元气大伤,血液都成了铁锈水,吱吱嘎嘎钝涩地流淌,脑袋里也嗡嗡着电流般的细响,摧残着他的耳道。

这是睡不成了。

温让叹口气,掀起哭成两片铁锹的沉重眼皮,揉着腰下床洗漱,自己都觉得自己老态龙钟,行将就木。

晚上裴四见到他,依然是这么一副摧枯拉朽的模样。

“摧枯拉朽哪能这么用……”

裴四截住温让的话头,非常无所谓地摆摆手:“计较那么多干嘛,我就是觉得这四个字很适合现在的你。”

温让搓搓眉心,觉得来裴四这里放松真是个错误决定,群魔乱舞的灯光和鬼哭狼嚎的音乐已经够糟心了,裴四还跟个鸨姐儿一样,嘲讽指点着他的精神状态。

“有这么糟么。”他嘬了一口酒,这新酒方他没尝过,实在难喝,像含了一口芥末入嘴,呛得人心如死灰。

“你看起来,”裴四轻佻地往他脸上喷烟,神态妩俏得像个女人,挑着眉尖儿媚眼如丝地点评:“就跟被人吸干了精气似的。”

这话连接都不想接,温让皱着鼻子指控:“这什么玩意儿啊你还敢卖,难喝死了。”

裴四看他这反应,倒洋洋自得起来,十分满意地举起那杯酒,说:“难喝就对了,谁让你喝了,我专门调出来对付王八蛋的。”

温让这才看清,那酒的颜色泛滥出一波波诡谲的绿光,怎么看都不是能往嘴里送的东西。

他狐疑地问:“什么王八蛋?”

裴四摸出打火机又“啪嗒”点根烟,摇摇头表示不聊这个,伏下身子趴在吧台上,语气暧昧:“上回那个,怎么样,爽了么?”

“上回那个”,说的是沈既拾。

温让想象着,裴四知道沈既拾是自己的学生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他招招手,示意裴四附耳过来,说:“他跟我是一个学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