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拆开一颗薄荷糖,看了下颜色,是蓝条纹的。
这说明可以试试看会发生什么,我就这么做了,但时间紧迫。同时我预感自己将需要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多的私人空间,于是在安排完手头事务、确认一切暂时没我也行后,我迅速给自己放了半个月假,然后开工。
③④
核心人物更换后,原有稿件上许多视角处理都要随之更改。主线也不能再依附于背景故事的走向,而要遵从人物的发展弧光。我只截取了我们见面到分开的时间段,这样更具体、有针对性。此外,伴随唐思烬戏份的井喷式增长,负责给他搭戏的那位(还记得这最开始只是个气球吗)也水涨船高,我突然想起还得给这位也起个名字,不然光叫他“小丑”听着像自己骂自己。
我认真思考了是否有哪个名字跟我现在的一样听着像个咖啡牌子。
但在调字体的时候,一个新的选项横空出世【15】。尽管和我起初的意图毫无关系,它以压倒性的优势击败了其他所有选项。
因为很切题啊,不是吗。
而且两个中间的字刚好一样,像一个中轴点,一种天然的交叉。我一直喜欢这种隐喻。
下一个轮到背景。整个故事都要发生在校舍里吗?有难度,于是我顺手把《苦楝》拿来凑数,随后连半成品的《金妮特》和只有个名字的《狗看》都加入了队列。出于强迫症,我给它们依次重起了字数相等的小标题。世界观的设定在趋近于完善。配角该占多大比重?在《水生II》里,南山清的戏份有点多,私心里我不想把它们全部夷为平地,她被特别准许在部分叙述里喧宾夺主。
我动作很快,不过几小时内,背景已经基本涂抹完毕。
再就是提取最重要、最该抓住的情感转折,将它们从现实的事件中剥离,再以此为骨架,填充虚构而出的血肉。
③⑤
整理素材很容易。得益于我十几年如一日的严谨习惯,过去几个月的相关日记全部完整保留。这其中包括大量对话的原句、对你表情和状态的抓取,各种环境、布景与事件。
别忘了我手里还有另一方素材,正是来自你姐姐的叙述。如果只作为个人私用,还需要特意征求她的意见吗?我没有再打扰她。但她的自述充满近乎惊悚的妄想色彩,我无法确定它在真假轴上的位置,只能按照我的直觉对它进行了二度扭曲。
也正是这个过程激发了「流浪犬」主体情节的灵感。
一个人自述与真相间的缺口,在多大程度上能还原未被讲述的那一部分人格?她在被双重扭曲后还剩下什么呢?我于是明白自己写出的只会是连我都不能彻底明白的内容,因为唯一的评判尺在你手里。尽管当时我并不认为你会有朝一日知道它的存在,但归根结底,我是个外人,我无权越过你评判汪秋犀。我尽量写得温和。
总之现在我什么都有了。
双方素材、搭建完毕的背景、连同滋生于它们的新灵感,完美的“立足之地”。
那我立刻写出来了吗?
并没有。
甚至正因为素材太全了,我才举步维艰。他们与我们间的区分变模糊了,而当脑海里浮现出真实存在着的你我,我再次陷入表达上难以跨越的障碍,甚至无法完成最简单的键盘敲击。
时至今日,我仍无法对抗本能。我一直不具备理清自我、表达内心的能力。在几十本日记里我有将无数细节好好记录,甚至假如有心好奇,只需按照日期检索,就能知道八年前一个平凡无奇的周末里,我出门时穿了什么衣服。但我不会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所有细节之中,我个人的心理活动恰恰是缺失的。我的日记是名副其实的流水账,真是对其功能的一大暗讽。
整理素材时我就发现了这一点,当时我没在意,因为这故事里我的个人想法并不重要。即使在准备期间我也极力抗拒“他是我”的念头,且为此打定主意,绝不给他任何心理活动。
唐思烬的情况却又复杂一些。
我对他有移情,这点我承认,我经常下意识地觉得,你们俩是一个人。但其实不该这么想,区别可太大了。
最关键之处在于,一旦在敲定唐思烬为主角的前提下,再认定他只是你的化身,现实将频频对虚构发出干扰,直至彻底阻断我作为作者的自由。对我来讲,写作本该是更类似睡着的状态:我感知到大致的形状,却看不见具体的细节,也看不清那个黑暗过程的全貌。因为一旦试图以切实的方式立足于上,它将消逝……虚构和现实必须割裂,作者这才能随水漂流。
③⑥
我思考人和其虚构投射之间的关系。人们偶尔会对某个人物指指点点,说他/她是XX的化身,从此人物的一切都被摘出来跟原型逐一对应。这样一说,虚构人物只能算是他们各自原型的衍生品吗?或者,干脆全是写作者本人的“裂变”产物?
其实我不喜欢这样,写《苦楝》的时候我就抗拒“绝对原型”的存在。更恰当、更适合我的情况是,让一切角色都独立于现实存在,我仅仅是把出自现实的一些元素借给他们,然后看他们如何自己活过来。唐思烬和娄思源尤其如此:前一秒我正在创作,下一秒我要开始观察学习。像逛超市的时候突然松手,看手推车会自己滑向何处;最后你总会目送手推车们自己离开,然后把蔬果袋放上副驾,一个人开车回家。
这是一种微妙的关系,正是对它的寻求诱发了附身海伦相关情节的灵感。
③⑦
我道个歉:信纸到这里就用完了,实在是时间紧张,写信的举动又事出突然。从这页起的内容就都是打印出来的了。
回到正题。
想清楚我要给角色自由的好处,不仅在于我终于有了进度,还在于一种美好期望:伴随文本的结束,所有人都脱离了我,自此不再仅为一种附属,我想象他们开始一无所知在各自的世界里独立生存。这理论反向补足了部分模糊不清的世界观。
为什么人物会进入「缝隙」,那些分散的小世界本质上又是什么?到我喜爱的隐喻环节了。然后呢?故事结束后,NPC们会去哪里?答案早已浮现。
起初他们都是载体所有的人。我承认自己借给他们各种元素。但有没有人说过,角色一旦承载了来自他人的部分思想,就不能再独立为人?好像没有!在我看来这是个浪漫的过程:半成品进展成整体,人物成为了人,文本被画上句号,外来的旅人以局外人的洞察力找回了它的初衷。整个虚构空间像天空中的一个岛屿一样起航,从此割断连接码头的锁链,逐渐形成一个星球的厚度,独立地飘向远方。
我沿着这思路进行后续的分离实验,效果还不错。
唐思烬现在可大变样了。你看着他的时候,也感到了我铺下的那层隔膜吗?我留下一半不会左右情节的元素,另一半则随意涂抹。比如你的“后引号”根本不长在脸上,也没有抓脖颈的小动作,反而是各种有趣的小表情和标识性的口癖被我决定删除,那真是娄思源的遗憾。我把汪秋犀的身份改成了你妹妹,让那个房间变成花房,再种上你的蓝紫色“生日花”,在截然不同的情景里插入我们对话原句的碎片,在事件虚构的前提下保留忠于现实的关系阶段节点,以及在涉及过往的内容上尽可能化用,极尽扭曲,但不乱编。
每一个故事都要完整但节制,我一边“漂流”,一边在寻找平衡。不得不说那是种神奇的境界,如同在湍流间踩住一根平衡木,通过维持两端的平衡来安全前行。最初当然总掉下去,然而走得越远,我越能信手拈来。
时间还是很紧张。起初我还有顾虑,但灵感滚滚而来,加上专业敲代码的手速和高度专注,我第一天就写了四万字。之后每天我都维持住了这一惊人的底线,有两天还写到了六万(所以请原谅所有的错别字)。很多想法在这期间自动萌生,我仅仅需要动一动手,就能毫不费力将它们摘下来据为己有。
熟能生巧后,我又很快无师自通了该如何套用一些额外的小元素,让一切“熟悉又陌生”。
你认出“对与错词典”了吗?还有窗外那根被我戏称是“防火梯”的大树枝,那几场傻瓜局都有点高抬了的狼人杀(我细致地写清了其中几局的具体流程,唯独没写我不当狼的那一局,这暗示了什么吗?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多年前见过的一组澳大利亚的邮局广告,上面人物从纸页里浮凸而出,标题写着“如果你想好好触碰一个人,给TA写信吧”【16】,等等等等。
③⑧
当然还有那一天,4月1日愚人节,我意义重大的二十七岁生日,甜蜜与痛苦交织像生活本身【i】。
我开车接你出来看电影,风衣买得太大了,你必须不停把袖子卷起来,我没告诉你我是故意买了大一号的衣服。下车后有人不停看你,你立刻用兜帽把脸遮上,且直到进入黑暗的放映厅才敢跟我牵手。吃西餐的时候也很可爱。我记得你如何用叉子轻轻戳餐盘,等侍者一走就迅速贴过来问我为什么牛排没有熟:“还在流血!”
配角就更不难写了。
他们大部分毫无现实借鉴,我纯属想到什么写什么。不过仍有几个例外。
首先是可敬的柯护士我失散多年,后来因你才得以偶尔叙旧的小学女同学。如果你好奇的话,她还没交过男朋友。方片K的所谓“男朋友”对应到现实是个二次元角色,在最新的剧场版里死了,有风声说作者还会把他复活,不过论坛里仍然众说纷纭。你大不必为此担心。
至于那个住1205【j】,总阴阳怪气你的英国留学生,我承认他的遭遇单看起来引人同情,但那不妨碍我认为他是个傻逼。现实里我自然没法对一个脆弱的病人做什么,但在故事里拿掉他引以为豪的智商呢?这一段我写得自娱自乐。
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我们还是回到对唐思烬同学的专题研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