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1 / 1)

“没错,他们俩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安娜轻声道,“船上的那个小老头的真名叫罗伯·格林,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罗博格里耶为的就是向此人致敬。”

“这人是谁?”

“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之一,也是历史上‘杯葛僧侣’的缔造者。此人是一个商人,一个政客,同时也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他出生的时候,女权运动的第七思潮正在席卷世界,等到他被刺杀的那一年,第一区的青年女性不得不为了保证自己最基本的受教育权而上街游行。

“总之,他给世界带来的影响,不可估量。

“罗伯·格林很崇拜他,他的人生几乎就是照着罗博格里耶的脉络复刻的,不过显然不太成功。”安娜用她一贯慢条斯理的口吻说道,“这么多年了,除了一个‘伊甸社区’,他再没有第二个拿得出手的作品。”

赫斯塔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这份文稿用的是第三区的文字,她理解起来并不困难。然而当她大约读了半页纸,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感涌上心口,令她不得不将目光移开。

稍微缓了片刻,赫斯塔开始跳读。

很快,她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段落,那是罗博格里耶年轻时的某个地下演讲,其主旨与艾格尼丝姐妹昨晚的那番话如出一辙。这几乎在刹那间激起了赫斯塔的强烈兴趣。

她正想回头细读,又一阵眩晕袭来。

“……字太小了。”她无可奈何地仰起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但这一段……我昨晚听人谈起过……它是讲什么的?”

安娜看了看赫斯塔指的地方。

“哦,‘逃逸速度’和‘女本位循环’。”安娜笑着道,“你昨晚听谁谈起过?戈培林?”

“不是。”赫斯塔没有多说,“这两个词我都没有听过……什么是‘逃逸速度’?”

“这两个概念都是罗博格里耶从其他学科里化用来的。之前罗伯已经在他的演讲里解释了我们所处的文明为什么是个包裹着男权外衣的女本位社会,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赫斯塔低声道,“‘雄性可弃置性’……?”

“对,‘雄性可弃置性’和‘女本位循环’是‘杯葛僧侣’们的核心理论。在罗博格里耶看来,传统主义的男尊女卑属于‘权责平衡的女本位主义’男人放弃自身的自由和安全,赡养家庭,女人放弃权力,获得供养。双方有得有失。

“然而,罗博格里耶指出,这种权责平衡的‘女本位主义’会不可避免地滑向‘极端女本位主义’,因为社会总是会有一个趋于稳定和繁荣的阶段,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会获得越来越多的‘自由时间’,不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同时利用传统逃避责任,建立新的性别秩序。

“但这种秩序不会持久,因为在这种性别秩序之下,传统的家庭结构将在几代人中迅速崩溃,文明亦随之瓦解于是温和父权不复存在,极端父权取而代之:社会发生战争,女性地位再次跌落,男性之间大肆杀戮,直到角逐出胜利者,社会又趋于稳定。

“至此,一个循环完成。罗博格里耶套用了历史上的大量案例来验证他的理论,在此基础上,他提出,男性应当学会辨认自身所处周期:如果发现自身处于循环末期,则必须为有生之年所可能遭遇的社会崩溃做好准备;如果处于周期中段,则必须努力追求‘逃逸速度’,以此摆脱女本位社会的剥削。

“这篇演讲应该是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在第一区做的,为了回应当时其他男权运动对其组织‘杯葛僧侣’的质疑。

“什么质疑?”

“极端的消极防御。”安娜答道,“罗博格里耶的杯葛僧侣不结婚,不生养,不与公众对话,不寻求理解,和当时的其他男权运动风格大相径庭大部分男权运动活动者寻求对话,希望通过公开辩论、出版刊物、乃至参与政治竞选来改变现有制度,最终获得更多的资源倾斜,他们认为罗博格里耶的‘分离主义’除了带来更多的误解和仇恨别无他用……所以罗博格里耶做了这个演讲,他在这次演讲里一口气抛出了‘雄性可弃置’‘红丸主义’‘女本位循环’等众多概念,当然,也包括你看到的‘逃逸速度’。

“这是他在公众面前的首次公开演讲。演讲结束后,大批男权运动中的中间派向‘杯葛僧侣’倒戈。”

第五十二章 另一片群山

安娜将档案又往后翻了一页,她看着文章最后的段落,轻声念道:

“男权运动指责我们总是在制造麻烦,这很荒谬,因为我们不过是先一步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一个人的自我价值和生活意义只能由他自己决定。

“我很清楚,大部分男权运动的支持者渴望改变体制,小部分则只想占体制的便宜,但杯葛僧侣与你们不同,我们渴望脱离一切体制。

“我们渴望夺回自身的所有权,我们渴望同道,渴望看见越来越多的人醒来。因为男性的地位已岌岌可危,个人的自由必须让步于全体男性的福祉。”

赫斯塔睁开了眼睛:“……这段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这没什么奇怪的,”安娜合上档案夹,“罗伯的大部分演讲稿都是在重复罗博格里耶的观点,他提不出什么自己的东西,除了亚雷克的神话……你觉得怎么样,听完这些?”

“挺唬人的。”赫斯塔低声喃喃,“我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细读吗?”

“书可以,但这些文件不行。”安娜重新将档案放回书架,“但你可以随时到这里来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这里的准入许可。”

“我需要。”赫斯塔立刻回答,“我可以带其他人一起来吗?”

“不可以。”

“好吧……”她撑着轮椅扶手,重新调整坐姿,“你之前说罗博格里耶是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也和他创立‘杯葛僧侣’有关吗?”

“对,在首次演讲之后,大批对女权感到厌倦的男人涌向了杯葛僧侣之前活动的地方因为后者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行动思路。

“罗博格里耶很敏锐地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从次年起,他突然改变了策略,开始拍摄纪录片,四处演讲,并在各地建立‘杯葛僧侣’青年会那些对他们感兴趣,但思想上仍然较为保守,并不能完全向他们靠拢的男人可以先在那里聆听杯葛僧侣的‘布道’。

“罗博格里耶原本想笼络的是那些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独身青年,这些人往往谈吐文雅,打扮时髦,和此前杯葛僧侣中‘痞子式’的底层青年相比,这些人更有影响力,而且能够扫除‘杯葛僧侣’都是群社会失败者的刻板印象,但他没想到,一大批十七岁以下的年轻人因此涌向了他。

“年轻人总是渴望一个远离父母的世界,他们渴望离开家庭,和同龄人在一起,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渴望寻找自己的使命,而‘杯葛僧侣’完美满足了所有需求。

“在青年会,所有成员被要求成为一个诚实、忠诚、勤奋、强大的团体,每个人的努力都是实现这个目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后,罗博格里耶向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宏伟蓝图,他要建立一个‘正义平权’的社会在那里,男性将不再是永恒的被剥削者,他们将重获自己用血与汗挣来的‘真正的平等’。为此,他要求所有追随者时刻保持一种‘无条件的热情’。

“恰好,就在那个时代,校园内的‘去政治化’已是铁律,社会默认一切教学机构均不得利用课堂进行任何政治或宗教说教,你可以想见,当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年轻人踏入‘正义平权’的风潮之时,他们手里几乎没有任何能够解构话语的思想工具。

“紧接着,罗博格里耶进一步确认了他的两项纲领:首先,男性必须掌握生育主动权,为此,他投入了大量资金和精力推动人造子宫的研制。他非常确信,女本位循环之所以难以打破,是因为女性垄断了生育能力,因此,在人造子宫诞生以前,一切‘打破循环’的愿望只会是痴人说梦;

“第二,尽可能帮助一切满足条件的‘杯葛僧侣’创造他们的‘奇迹之年’。”

“奇迹之年?”

“这又是另一个术语,”安娜轻声道,“最初,它用于形容一些科学家取得重大进展的年份,这些人往往会在年轻时的某个时间段通常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一到两年连续取得多个突破,而这些突破,恰恰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成果。”

“因为年轻时富有创造力吗。”

“不止,”安娜轻声道,“一份旺盛的精力,好奇心,一颗活跃的大脑,刚好足以支撑你开始研究的知识技能……以及大段可支配的时间。一个人最有可能在年轻的时候同时满足所有条件,也只有在年轻时,人最有可能将一切生活琐碎抛诸脑后,进行自由探索。”

忽然间,图兰的身影闯入了赫斯塔的脑海之中,她记得,图兰这去年申请到的基金项目正是为了帮助一部分优秀的青年学者进行自由探索。

“奇迹之年……”赫斯塔目光微垂,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每年的‘艾娃·摩根奖’也在试图做同样的事……”

安娜笑了笑,“大部分情况确实,不过去年的医学奖实在不敢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