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她猜猜看,她猜了很多个答案,我的战友,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学生……很遗憾,都不是。
她们是我的母系亲属。
珍妮丝·嘉维是我的母亲,玛洛温是我的外婆,艾德琳是我外婆的妈妈……如此往上追溯,西蒙·艾伯是我能找到的,最久远的长辈。
我很理解这位年轻的女士为什么猜不对答案,因为她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姓氏她们丈夫的姓氏。尽管我们的血脉如此亲近,但当我们的名字被放在一起,没有人能认出我们是一家人。
一个女人流离失所的一生,恰好也是一整部崩离析的女性史。
编辑听了有些伤心,她希望我多少再写写她们的故事,刚好我还欠一篇序言,那么我就在这篇自序里讲讲我的外婆:玛洛温·科莱丽莎。
玛洛温女士出生在十四区北部的勃朗克平原,那里水草丰盛,民风剽悍。在出生后不久,她被父亲送养给另一个镇子上的亲戚,她的妈妈艾德琳·维吉尼亚·库卡斯基赤着脚走了三十里地,把她又抱回了家。
玛洛温女士生来武德充沛,九岁的时候,她隔壁的一个鳏夫把她拖进稻草垛,想侮辱她,她举起镰刀砍掉了这个鳏夫的半个脑子;十二岁的时候她父亲去世,一个月后,族里人想要分掉她们家的土地,她喊上她的妹妹从地里挖出了父亲半腐烂的尸体,用牛车拖回了镇子,次日清早,她一个个地敲开了那些人家的大门,质问他们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十四岁,镇里有人用一只羊给她定亲,她不愿意,镇上的人就陷害她,说她得了人家定亲的钱,逼她母亲赔二十四只羊羔,第二年,她母亲劳累过世,从此玛洛温女士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照顾两个妹妹的衣食起居。
十七岁,玛洛温女士突然平步青云,开始走私军火我问过她很多次,这项要命的事业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可她始终不愿告诉我。她从事这项危险的工作总共十个月,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她带着两个妹妹,卷着钱跑了。
在那之后,她做过助产士,做过奶牛工,还在一家当铺里做过会计……十九岁,她嫁给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在嫁给他之前,她就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但玛洛温女士更知道在荒原上没有男人是不行的,因为在这里,一具腐烂的男尸也胜过四个活生生的女人。
她最大的幸运在于她把钱藏得牢牢的,所以,当她被第一任丈夫打掉了两颗牙的时候,她离了婚。
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鞋匠,这一段婚姻持续了三年,据玛洛温女士自己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但好景不长,鞋匠患肺劳死了。
紧接着,她嫁给了她的第三任丈夫,并生下了我的妈妈。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个没落的农场主,也偷偷卖一些违禁药品,玛洛温女士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但她对走私贩私永远轻车熟路,于是她很快接过了丈夫的地下事业,依靠着丈夫的家族,没有人敢来再找她的麻烦。
所以,当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人家。
我从小就在玛洛温女士的溺爱中长大,我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她爱我甚至远远超过她的女儿,她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每当和人谈起她的孙辈,她会骄傲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看看这个孩子,她就是当年的我。
那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在那段时期,我想如果我足够努力,也许将来我也能成为玛洛温女士这样的人。
后来我开始上学。学校里的东西太过简单,我总是逃课。我个性野蛮,成绩却好,老师们拿我没有办法,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持续到我的弟弟巴尔也开始上学。在入学的第一周,他有样学样,然后,我见识到了玛洛温女士的怒火。
她动手打了他,拇指粗的荆条抽断了三根,这仅仅是因为巴尔逃了一下午课。
在教训他的时候,我听见玛洛温女士说:小小年纪就逃课,长大了还能指望你干什么?
当时我就站在楼上看着,非常震惊因为她从来没有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我和她说起过我逃课甚至挑衅老师的事,所以她是知道的,每一次我和她说这些,她总是听得咯咯笑,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弟弟身上就完全变了样子。
我问了她原因,她把我抱在怀里,告诉我,“巴尔的情况和你不一样,他是男孩子,他得知道些规矩。”
“我不需要知道吗?”
“你当然也要知道,但你需要懂的规矩不一样……等你再大一些,就会懂了。”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了真正的答案:巴尔,我的弟弟,他将是这个家庭最终的继承人,一家人对他寄予厚望。至于我,作为玛洛温女士最宠爱的孩子,我绝不会被亏待在我长大之后,家里会为我准备一份非常丰厚的嫁妆,丰厚到足以令我的丈夫感到错愕,如此,我的丈夫和他背后的家族便绝不敢对我有丝毫轻视。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欺骗,为此我憎恨他们所有人。不论他们如何待我,我始终不再和他们亲近。
我十一岁那年,玛洛温女士在下楼的时候跌了一跤,从此沉疴不起,半年后她进入弥留状态,我母亲不分日夜地照顾着她。
有一天夜里,我听见玛洛温女士在哭,她哭得那么揪心,哭得让我心碎,于是我跑向她的房间,听见她和我妈妈的谈话。那天晚上玛洛温女士的意识非常清醒,她同我妈妈讲起了她这一生的种种遗憾,她那么伤心地说自己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一生孤苦无依,只能靠自己打拼,她憎恨自己半生的经营,似乎正是因为这份精明,那种属于一个平凡女人的幸福她再没有机会得到。在一切纷扰中,唯一令她欣慰的就只有她的孩子们比如我的妈妈,比如我能够不必再像她这样辛苦。至于她自己,她认命了。
我在门外听着这一切,泪流满面,我从不知道玛洛温女士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在我心目中,她那么勇敢,那么果毅,不仅拥有着远超常人的眼光,而且天生聪慧,每一件惊险万分的事情,在她手中永远游刃有余……何以这一切优点在她自己看来竟是最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些让她痛苦的念头塞进了她的脑海,让她憎恨起自己精彩绝伦的命运。
在那之后不久,螯合病降临了我居住的小镇,它不分贫富地杀死每一个人,把每一处角落都变成人间地狱,所有的土地、财产、屋舍都化作灰烬,再没有什么需要继承……所有这些往事,都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回忆。如今我也到了玛洛温女士当年的年纪,我开始渐渐理解她在人生末尾所面临的恐惧,如果我能早些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也许我应当和她站在一起,至少也应当把对她的崇拜和依恋告诉她,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她爱我,尽管我对她的恨正源自这份爱,但我仍然明白她爱我远胜任何人。
玛洛温女士已经尽力了,她已经做了她所能做到的一切,而我就在对她的怨恨中启程,同样的事似乎仍在继续……但我反而对此感到一阵由衷的欢欣,透过这相似的命运,我看见一条无形的纽带正将我们牢牢联系在一起,谁也无法将它斩断。
没有一代人可以停歇。后来人,我也为你祝福,或许当这世上再没有流血的村庄,我们的灵魂会在同一片天空下欢聚。
第一章 整装
初夏,图兰推开门,病房里的赫斯塔回过头看她。
赫斯塔坐在轮椅上,她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ahgas制服,脚下的黑色短靴鞋面亮得惊人,悬垂的裤腿上一点多余的皱褶也无。
她空荡荡的右袖垂在轮椅扶手外面,另一只手戴着白手套,随意地搭在腰间皮带的金属扣上。大约二十多枚大小绶勋章整整齐齐地别在赫斯塔的肩、胁处,它们像一群排列有序的星星,在漆黑的呢绒上闪耀。
在赫斯塔左侧衣领下面还有一枚蓝白相间的蚀刻章,它半掩在在赫斯塔及肩的红发中。图兰认得这枚蚀刻章,因为她自己也有一枚那是瓦伦蒂小姐送的,上面写着“求助是强者的行为”。
“哇,看看这是谁!”图兰微笑着快步走向赫斯塔,“你是打算穿成这样登船吗?会不会太招摇你要再戴顶假发吗?”
“就这样吧,”赫斯塔轻声道,“除了简·赫斯塔,我现在不是任何人。”
“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检票时间是下午四点,我们吃了午饭就得出发。”
“都好了。”
“你的行李清单在哪儿呢,我来帮你最后过一遍。”
赫斯塔将手机递了过去。
图兰接过手机,转身打开了赫斯塔的行李箱,她还没来得及比对清单上的内容,整个人就怔住了。箱子的东西实在是不多,这里只放着一枚金币,一把钥匙,一张已经有些破旧的红色丝绒毯,一本《起源》,一捆用细麻绳绑在一起的明信片和信纸……图兰一眼认出其中有一些正是自己去年秋天从pmrc寄出的。
“……这就是你全部的行李了吗?”
“还有一架手风琴。”赫斯塔轻声回答,“基地的负责人会直接帮我把东西送到我住的舱室,就不用我们手提了。”
图兰挑起眉毛:“别的东西呢?你的牙刷茶杯,换洗的内衣……?”
“那些日常用品,船上都会准备新的。”赫斯塔的声音断断续续,每当语言卡壳的时候,她的左手就会轻轻挥动起来,“所以我只需要……带最重要的东西”
“但一些贴身的东西还是用自己的会比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