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都有人信的,”千叶说道,“只有‘最完美的被害者遭遇最穷凶极恶的凶手’才能激起最广泛的同情。否则,要么会有人说受害者肯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才招致了厄运,要么凶手本人会分走公众一半的怜悯。”
“是吗?”
“你回忆一下八年前‘罗贝尔案’里的‘赫斯塔’,后面那段赫斯塔在走廊揍人的视频一出来,是不是就没人再心疼她了因为那一瞬间,赫斯塔忽然就‘罪有应得’了,既然她是个喜欢暴力的小女孩,那她活该当水银针。”
司雷不置可否。
千叶翻过一页,“你听没听过‘公平世界假设’。”
“……什么?”
“就是一种假设,相信这个假设的人,通常会认为这个世界是完全公平且公正的,因而,我们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跳不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铁律。”
司雷笑了一声,显然不怎么信服。
“一两个理想主义者抱有这样的信念不奇怪,但要说有相当一部分的人都有这个倾向……有点荒谬了吧。”
“哪里荒谬了,”千叶放下报纸,“你刚才不是还说这些报纸只挖受害人的料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这么说吧……你过去遇到过什么无妄之灾吗,司雷警官?”
“嗯,遇到过。”司雷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千叶接着道,“在事情发生以前,你是否从未想到过它会发生在你身上?”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变得更紧,眼睛直视着前方,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千叶的问题。
第46章 通用之法
“司雷警官?”
“……嗯。”
“在事情发生以后,你是不是找出了一大堆有可能阻止它发生的时间节点,哪怕你在心里完全明白,即便你重返那些时刻改写了历史,也不一定就能永远保证在今后的生活中,同样的事不会再次上演。”
司雷沉默了片刻,“……对。”
“一个道理。”千叶又重新翻起了报纸,完全没有留心司雷这边的变化,“今天,有哪些孩子出生在荒原,又有哪些孩子出生在宜居地,哪些人会在出门逛街的时候不小心被天上掉下来的花盆砸中脑袋,哪些人会赶上车祸,塌方,洪水,火灾,谁会突然罹患不治之症,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抢劫,被击杀……在事情发生以前,他们都对此一无所知。
“所有人的生活都充满了不可预料的未知,因为一切不幸都有可能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刻突然降临,可是,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承担不幸的人……那该怎么办呢?”
“无非是过得再小心一些。”司雷低声道,“如果已经发生了,那就不必多想了,把力气花在找解决办法上吧。”
千叶笑了笑,“你这个答案挺好的,不过这样会增加很多生活成本,再说很多灾难确实也是小概率事件。”
“那你说怎么办?”司雷侧目问道。
“捏造一些因果就是了。”千叶轻声道,“如果受害人真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做错,且这些不幸还是找上了他的门,那就意味着,类似的厄运有朝一日也同样有可能,毫无征兆地发生在‘我’和‘我’周遭的人身上这正是最叫人痛苦、也最无力的情形。
“可如果受害人确实做错了什么呢?那痛苦就可以消解许多了。因为它不再是‘我’不能控制的意外,因为只要‘我’和‘我’身边的人,不要犯受害人犯过的‘错’,那灾难就永远都不会发生在‘我’身边。
“由此,人就拥有了抵抗一切不幸的通用之法:‘我’不必对旁人抱有什么的同情,亦不必期望这世界有什么改变,相反,我只需要将犯错的人痛斥一顿,或是找到一个替罪羊来对这一切负责,那么当‘正义’得到伸张了之后,我也就重新变得安”
“全”字还没有说完,司雷突然踩下了急刹车:两个抱着报纸的少年毫无征兆地从街角跑上了马路,他们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有一辆车突然从转角冲出来。
车停之后,司雷惊甫未定地望着前方。
由于刹车及时,两个孩子并没有受伤,但其中稍瘦小一些的那个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一旁的孩子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你看,”千叶笑了一声,“你好端端地开着车,突然两个人冲上了马路,差点就让你陷入一场车祸这种事你今天出门前能想到吗?”
司雷瞪了千叶一眼。
她稳稳地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两分钟后,千叶看见司雷把两个孩子拷在了路边的铁围栏上,她表情严肃地训斥着,两个孩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千叶也下车看起了热闹。两个孩子一直求饶地冲着司雷喊着“阿姨阿姨”,司雷则冷酷得像狼外婆,呵斥道:“我最后再问你们一遍,你们父母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儿?”
两个孩子彼此看了看,都不说话了。
“不说?不说,我现在就把你们都抓起来,去坐班房!”
两个孩子有些惊恐地抬头,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千叶。
“我作证,”千叶两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她真是警察。”
两个孩子从苦苦哀求到放弃挣扎,最后终于供出了父母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司雷先给孩子父母打了个电话,然后开车带着他们到附近的治安点,在把孩子们连同他们父母的联系方式一并交给了治安队值守的警员之后,两人一同回到了正路上。
“看,”司雷冷声道,“至少他们现在得到教训了。”
“你教训他们有什么用?今天你是把他们送回了家,明天”
“千叶。”司雷打断了她的话。
“嗯?”
“以前有人说过你特别啰嗦吗?”
“没有吧。”千叶又一次展开了手中的报纸,她眼中带笑,“我话比较少,一般不怎么主动搭理人。”
汽车里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当车已经开到里希子爵的宅邸附近,司雷把车停在了道旁,但拔下钥匙以后,她仍然坐在驾驶座,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
一旁千叶仍在读报,也没有下车。
“也许你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司雷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