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胪大典的仪式颇为无趣,除文臣案例排班以外,一群年轻的勋贵子弟还要身着华服驾驭骏马,列开阵势护送新科进士出入宫门听旨受贺;大抵也是以强兵壮马重威,展示朝廷文武并重的意思,借此震慑震慑刚入职的萌新,算是个大规模的团建运动。

若在高祖、太宗朝时,勋贵子弟大概还真有点功夫,但到了现在文恬武嬉,能安稳骑一圈马不当场翻车,已经可以算是勋贵中的佼佼者。所以穆国公世子这种还认真练点马上功夫的老实人,就成了每次典礼必然被抓差的壮丁,躲也是躲不掉的至于所谓炫示军威,那就连皇帝自己都不敢有这个奢望。

这样敷衍塞责的例行公事,当然让人无聊透顶;穆祺强打着精神听太监们解释仪式上的安排,却忽然听到李再芳出列传旨,又大声将他宣到御座之前。

穆祺趋前数步,老老实实行礼;皇帝端坐于轻纱之后,还是拿腔拿调,用那口蹩脚的凤阳官话问他:

“穆国公世子,朕且问你。你与闫东楼每(们)

上了奏疏,说那倭国的使节要留下来给朕贺寿,还要在传胪大典及荣恩宴观礼,可有这等事体?

穆祺恭敬作答:

“确有此事。

先前他用丹药威吓倭人使节楠叶西忍,逼迫他留下给皇帝贺寿;原本也只是想拖延时日,顺便从倭人手中敲一点贺礼。但后来经闫小阁老建议,又特意请楠夜西忍参观科举大典,也算满足满足皇帝在开科取士时万国来朝的虚荣心。如今看来效力确实不错,飞玄真君虽然高居西苑,仍然派了亲信的太监数次垂询礼部,调取有关的公文以供圣览,看来是很想在传胪上装一波大的,殷殷的心情非常迫切。

考虑到海贸后续的种种事体,此时他务必竭尽全力把老道士舔高兴,尽力骗到人力财力和做事的权限。所以世子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决定发挥自己并不熟悉的舔功:

“……这都是陛下威德所至,远人莫敢不服;倭人慑于圣威,才有此百年未得的旷典,臣谨为陛下贺。

所谓“百年未得 云云实在有些吹嘘,百年前叫门天子还在漠北草原搞野外求生呢,但要说是罕见的旷典,其实问题也不大在中原这一圈属国之中,高丽、琉球等属于“孝子 ,千依百顺倾心畏服,朝廷交托的事情样样办的很妥当;缅甸、暹罗属于“骄子所以,从宣宗缩边,永乐朝的功业渐渐暗淡之后,倭人对上国的态度就敷衍了起来;至英宗朝皇帝勋贵武将集体漠北自助游,倭国的态度就近乎于冷漠傲慢,不可一世了。如今皇帝能重新逼迫倭人使节履行藩属国的职责,怎么不是一件旷世的盛典呢?

飞玄真君丹药的威慑当然也是皇帝的威慑,世子所谓“慑于圣威 ,一点也没有说错。

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飞玄真君露出了舒心满意的笑容,颇为自矜于他超迈前代的功业。为了嘉奖这独具匠心的奉承,也为了嘉奖自己忠心耿耿的臣子,他再开金口,抛出了早就斟酌好的奖励:

“既是这等,一事不烦二主。你与闫东楼每便把这外藩观礼的事体接了,

一并妥当办好,无负朕望。

这是把接待外藩及安排后续典礼的职责一并交予穆国公世子了。招待宾客安排典礼是朝廷的脸面,能经手的无一不是真君心腹国家栋梁,上下其手自行其是的空间相当之大。这样一份上上荣宠,当然哄得世子眉开眼笑,当即下拜谢恩。

但真诚谢恩之后再次起身,却见前面的几位大太监直勾勾盯着自己,神色非常之明显皇帝在大庭广众以高祖厘定的“正音 公然宣示任命,那就不只是简单的口谕,而近乎于正式的旨意了。

私下里的随口谕令,你拜一拜谢恩,咱家不挑这个理;如今当着这么多大臣,你小子该做什么?

穆祺的脸僵了一僵,还是只能甩动衣袖摇摆腰肢,开始热情洋溢的“扬尘舞蹈·

从西苑排练结束回府,张、海两位也从整整三日会试的虚耗中缓了过来,换了衣服来感谢世子周旋顾全的恩德。两张ssr联袂拜访,世子欣喜非常,立刻就让府中预备了一桌席面,要热热闹闹的为两位先生庆贺庆贺。

都是同一科赶考的举子,面临的还都是顾尚书不做人的题目,彼此又是神交许久的知音,会面时本该有说不尽的话题才是。但这一场席却吃的颇为沉闷。

海刚峰张太岳都是情商极高的人物,哪怕是考虑到穆国公世子的文化水平,也不好在今日的主家面前高谈阔论什么八股起兴的十八种写法;更不必说主家今日的态度也颇为奇怪,世子在喝了两杯酒后总是莫名发出嘿嘿古怪的笑声,还以意味深长而心满意足的眼光来回打量他们,露出一种仿佛左拥右抱后别无所求的奇特神情,看得两人不时一阵恶寒。

……怎么说呢,就感觉挺无助的。

八股文章的事情不好聊,就只能聊功名上的事。作为声明卓著的神童,张太岳很明白一个合格的别人家孩子该有的素质,所以只是很谦虚的表示名分天定不敢揣测;并没有露出凡尔赛的嘴脸。而海刚峰倒是很坦率,直接表明这一次科举的希望实在不大,恐怕又是白费功夫而已。

这倒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海刚峰的文笔与见识都是上上之选,但惟独在学派倾向上与官方格格不入。如今科举取士走的是程朱理学的路子

而海刚峰最为推崇的 却是绍袭自王守仁心学的“实学” 除了讲究“心外无理”之外 还更讲求实事求是 关注水利、练兵、修筑等实际事务 与虚言“天理”的理学恰恰背道而驰 行文措辞中也常常触犯礼教的禁忌。这样的文章 就是风骨再好笔墨再出色 也是绝难入考官法眼的。

海刚峰当然知道自己的这点弊病 甚至世子也委婉的劝解过数次 劝他事有从经亦有从权 先在科举中稍微顺从一点主流 取得功名后再抒发学术理念也不算迟。可惜 海先生从来都是吾道一以贯之的人物 所谓宁向直中取勿向曲从求 当然不愿意为了一场考试扭曲自己的志向。既然执意如此 那就是谁也没有办法了。

当然 海先生也很豁达 先是郑重谢过了世子襄助的恩情 又旧事重提 表示愿意遵守先前的赌约 到上虞担任县令。世子非常高兴 连连敬了海先生几杯酒 又问他有什么施政的章程 自己一定尽力援手。

海刚峰是办实事的人 闻言也不推辞 直接开口 说出了自己这几日以来思虑多次的方略:

“以上虞的局势

世子长长吐出一口酒气 闻言却连连摇头:

“一二百人?太少太少!决计不够!以我的看法 至少要招募流民发放武器 弄一支七八百的精兵才好。不必担心手续的问题 浙江和内阁都会行方便的……”

若仅仅保护一个县城 一二百人也就够了;但以后世的记载来看 上虞却分明是倭寇登陆的重要据点 双方反复易手的关键要害要守住这样的要害等待救援 就非得近千的精兵不可!

海刚峰微微一愣 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酒醉后疯话。当然 他倒是不怀疑世子夺权占位在内阁撕资源的本事 也相信地方决计不敢不卖穆国公府的面子……可是 可是近千的精兵 又哪里是一个小小上虞可以承受的?

养兵练兵是天底下最耗钱的事情。海刚峰打算在农闲时弄一二百民兵 就已经是咬着牙关算了又算 把上虞可能的财政收入给榨了个干净;甚至搞不好还得舍下脸皮以强力逼迫当地的豪强地主捐献 留下莫大的隐患;即使如此 也是勉强才能支持至于近千定时训练的

精兵,还要人人配备武器?那便是把上虞生吞活剥,也未必挤得出这么多的油水!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海刚峰不能不开口了:

“这钱粮上……

世子抿了一口黄酒,似乎也沉吟了片刻。然后,他慢慢,慢慢露出了微笑:

“钱粮的事情不用着急,我一定给刚峰先生一个交代就是了。

海刚峰:……啊?

不是,没钱就是没钱,以现在国库空空荡荡的程度,耗子进去也调不出来银子的。世子就是再如何神通广大,难道还能点石成金不成?

所谓大安不满饷,满饷不可敌,孝宗之后财政枯竭,历朝历代的首辅耗尽了心血也无法解决拖欠的军饷,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家的兵力迅速衰落。要真有哪位财政圣体能解决这个老大难,那活该他在本朝一手遮天好吧?

什么“一定有交代 ,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可惜,穆祺再没有解释他的惊人之语,而是开始兴致盎然的给两位先生推介他心爱的小菜(油泼辣子炸花生米),顺带着转移了话题,开始劝海刚峰与张太岳留下来观礼:

“今年科举与万寿挨得很近,圣上说不好是别有恩旨的。 可能是就着花生米多喝了两杯,世子醺醺然微有了醉意,话语中也渐渐兜不太住,吐露了自己最近的得意事:“两位可能不知道,在下蒙圣上的重托,负责办理外藩随行观礼的大事,这样的事情只要办得出彩,很容易就能讨到恩典。能在这样大事中沾一沾光彩,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啦!

官场办事最讲出身,要是能在朝廷的大典礼中蹭一个恩荫,入仕的起点便完全不一样了。这可以说是莫大的机遇,天上白白掉下来的馅饼,但两个即将跨入官场的萌新ssr却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在愕然惊讶片刻折后,反而是面面相觑言语不得,神色中露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忧虑。

……说实话,相处这几日以来,他们对世子的做派也算有点了解了。高情商的说法是特立独行不好评价;低情商的说法……低情商的说法实在过于无礼,根本不能宣之于口。但是吧,让这样的……奇人负责国家的大典,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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