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有意给淹了!
一份奏折递交上去 要经通政使司筛选 内阁拟票写意见 司礼监批红做审核 重要的还得皇帝过目 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都会把整个流程卡死。中枢重臣要杯葛政务 往往也从流程下手。但凡遇到棘手尴尬的奏折 往往既不批准也不批驳 扔到一边视若无物;这样拖上一月两月乃至一年半载 等到下面的心气消磨殆尽流程上毫无问题 态度上无可挑剔 下面就是急得撒泼打滚 也拿内阁无可奈何。
这种阴损刻薄的“拖”字诀 一般是用来收拾重臣不喜欢的刺头 闫党清流都是运用自如 玩弄权术了然于胸。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 今日轮到小阁老与世子品尝这个滋味了!
……不过 这倒也不足为奇。如今闫阁老被软禁宫中 闫党声势大颓 如赵尚书这般身段柔软的墙头草 虽然不敢公开跳反猛踩一脚 拿小阁老办理的政务做做筏子还是可以的。若是再拖几天 不但这几份奏折要被无声无息淹掉 怕不连先前费尽心血谈好的贸易协议都要出变动了。
穆祺不动声色 拎起那份奏折 大步走到赵尚书面前:
“大司寇 这份奏折为什么不批?”
一语惊人 值房内鸦雀无声 就连低头翻看资料的高肃卿都抬起头来 惊愕的看着世子。
赵尚书愣了一愣 随后大感不悦:
“内阁议事自有章程 世子不必多问!”
一个愣头青也敢过问内阁的事务?就是勋贵世家国公世子 也没有这样的嚣张法!没看到旁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高学士么?多年媳妇熬成婆 要想调换流程 先熬个几十年的资历再说!
但世子显然读不懂空气 他直接开口 全当赵尚书的白眼不存在:
“我认为这张奏折应该尽快拟票同意 不能再耽搁。”
此语一出 小心旁观的高肃卿已经不是惊愕了 那简直是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票拟之权是皇帝独赐 连司礼监都未必敢染指;你一个小小打杂的勋贵跑来指手画脚 那都已经不是嚣张可以形容了 直接就是抢班夺权 犯上作乱!
奶奶的 当年的王振刘瑾曹吉祥 臭名昭著的大阉党 也没有跋扈到上来就硬邦邦抢权啊!权奸阉宦算什么 后世编写《奸臣传》
应该以你穆国公世子为首才对!
说实话,票拟之权谁不想要?但大家玩阴谋玩阳谋,上下其手无所不用其极,终归只是在棋盘规则中老老实实的下棋。怎么这年轻人这么不讲武德,上来就拎起棋盘敲脑壳呢?
也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这棋盘是你拎得动的么?
赵尚书愣了许久,反应过来后登时大怒。他可不是李句容那个软趴趴的死棉花,决计容不了这样当面跳脸抢班夺权的举止。穆国公世子怎么了?穆国公世子也不能这么张狂!横竖老子也有圣眷,还怕你咬下老子的蛋来!
他冷冷出声,阴阳怪气:
“难道内阁重臣都致仕了不成?我竟不知道内阁已经是世子在当家!世子要想写票拟,等坐上老夫这把椅子再说。”
考虑到穆国公世子的理解力,这句话已经非常直白,基本是指着脸开骂。但作为京中有名的癫公,世子的心理素质实在要强大太多,他无动于衷,继续发言:
“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内阁着想;怕到时候内阁被千夫所指,里外都不是人。”
“喔?你的意思是,不听你的,内阁就要不是人了?你倒说说看,谁敢指斥内阁?”
穆祺好容易才咽下了那句“难说”:“自然是风闻奏事的言官。”
赵尚书愈发愤怒:“平白无故,言官为何要弹劾内阁?”
世子极为坦率,脱口而出:“平白无故当然不会弹劾,但现在我不是进了内阁嘛!”
赵尚书:…………
高学士:…………
真诚是最大的杀手,一下子就将两位大臣干沉默了。而在沉默片刻之后,赵尚书竟然无法回驳这句话内阁位在六部之上,显要尊隆莫可比拟;即使只是行走打杂,也决计容不了穆国公世子这样不学无术行迹疯魔的货色。言官们平日里抓脸扯头花,在事涉朝廷体面问题上却是格外坚决,丝毫不肯退让,非得用折子将一切有关人等喷得满脸桃花开不可!
托付非人滥行威权,首先被喷的肯定是穆国公府。但穆国公世子是会在意什么舆论压力与士林公评的人物么?任你引经据典阴阳怪气洋洋洒洒骂到祖宗十八代,人家听不懂就是没伤害。所谓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国公世子直接躺下开摆,言官又能如何?
骂人也是要讲究个情绪价值的 骂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货色实在毫无意义 言官多半也懒得苦苦纠缠。所以骂战开展到最后 被舆论集火的重点 一定是“尸位素餐”、“谄媚权贵” 不能阻止世子入阁的重臣譬如现在当值理事的诸位尚书们。
一念及此 赵巨卿赵尚书头皮都是一紧!
为什么穆国公世子入内阁为什么在拖累别人下水之后 这姓穆的还能恬不知耻 公然在受害者面前谈论此事!
天理在哪里?公正在哪里?穆国公世子的脸皮又在哪里?
赵尚书震惊了 赵尚书无言了;赵尚书从政数十年 头一回感受到了呼天天不应的悲愤与冤屈!
但穆国公世子还不肯罢休 又补了一句:
“而且 这个奏折还是尽快办理的好 不然耽搁太久 只怕言官会骂得更厉害。”
赵尚书呆呆道:“……为什么?
“因为我五天后就要去参加一个文会 为外地宗亲的使臣接风。”世子理直气壮:“文会上限定了要做一诗一赋 我也是推脱不掉的!”
以世子的水平 当众吟诗作赋展示文采 和欣赏猴子上下乱窜有什么区别?他丢脸不要紧 但这文会上丢人现眼表现一旦宣扬出去 那必定刺激得言官们神经紧绷血气上脑 破防后喷人的火力还要强上十倍不止。到时候天翻地覆雷鸣点火 漫天口水倾盆而来 就不要怪世子言之不预了。
“当然 我个人是无所谓的。”世子很宽宏大量:“只是担忧那几日当值的大臣 平白遭了池鱼之殃……对了 五天后当值的大臣是谁来着?”
赵尚书:…………
你猜是谁啊?
虽然内心有千万句脏话飞奔而过 但重臣到底是重臣 不会因为一点口水就随意退步。他沉默片刻 还是咬牙开口:
“……内阁自有规制 总不能为了外头两句闲话就改弦更张。”
虽然依旧是拒绝 但口气已经非常软弱了。
世子是通情达理的 倒也没有过于逼迫 只是叹了口气:
“内阁能坚持到底 当然是最好的。但怕就怕言官们的嘴太毒了。本来就事论事也没什么 只是言官口快起来 往往东拉西扯
陈谷子烂芝麻没个休止 乌乌泱泱 乱了正事……”
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 听到“东拉西扯”四个字 赵尚书嘴角不由轻轻一抽。他本来是攀附夏首辅上的位 如今为了落井下石猛踩势弱的闫党 才蓄意阻拦闫东楼负责的海贸事务 装模作样的百般拖延。可一旦被言官翻出老底 那这番肮脏的心思多半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