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往常,发国债拢资金的权限属于户部,那事情就会相当难办;且不说户部官吏对金融一窍不通,就是泱泱上国居然要向外借贷来支撑军费,那也必定会激发保守士人极大的不满,舆论上会相当之不利。但有了外务处这一层马甲后,那什么事情都不一样了正规衙门的老顽固可以拼死抵抗朝廷的乱命,被内阁特意荐拔入中枢的小萌新却绝对无法反抗举主;上好的白手套又可靠又有用,还任劳任怨从不多嘴……唉,当初武皇帝冷落丞相后以卫青霍去病桑弘羊等组成内朝的快乐,他们终于能体会到一二了。

有了这个制度保障,穆祺就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儒望担保,发行国债的流程绝不会存在问题,利息上也一切好说。资本家当然没有办法拒绝利润,更何况英吉利与西班牙的关系还颇为微妙;儒望神色中明显已经相当动心,但仍然委婉的做了提醒现在的西班牙可绝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如果真要用以这个理由来发行国债,风险是相当之大的。

“风险相当之大?”世子道:“是不是

太谨慎……喔 也是 西班牙毕竟是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嘛 总是有三斤铁钉的。”

儒望:???

啥叫“第一个日不落帝国”?难道还有第二个不成?

不过 这“日不落”三个字还是很贴切的。西班牙国力强盛之后四面扩张 殖民地遍布四海八荒;无论地球如何旋转 西班牙殖民地上都永远笼罩着不落的太阳……这样的国力 这样的威势 这样匪夷所思的成就 当然令后来者高山仰止 生起不可自抑的嫉妒与恐惧作为殖民列强的后来者 带英不是没有对西班牙的地位动过心思 但至少在现在 还没有人敢于挑战如此庞然大物。

当出头鸟是要挨枪子的 这一个朴素的道理大家都懂。

“我明白先生的顾虑。”世子道:“这也是我为什么反复要向先生解释。首先 我们并不是要有意与西班牙敌对……”

儒望:…………

又来这个是吧?

“其次

儒望愣了一愣 不觉沉默了。

说实话 由大安中枢的官员出面担保什么“保密” 怎么都有一种地狱笑话的幽默感以海商在京城盘桓多年的经验来看 大安朝廷的保密制度就和他们高祖皇帝的免死金牌一样 但凡有一丁点作用 也不至于一丁点作用都没有 是真正意义上又精致又高明同时又屁用不顶的铁废物 根本不可能有半分指望;但话又说回来 若以儒望与世子打过的这几回交道来看 事情却似乎又有微妙的不同虽然几回的合作目的不同 但保密性上似乎还……蛮好的?

上虞海战是不用说了 规模又小信息又少 除了当头一棒震慑得各地的殖民列强颇为惊骇之外 恐怕没有什么人知道战争的底细;而中倭海战……中倭海战么 亲眼见证、切身体会的人倒是凭空多了一个数量级;但听说江户方面被天火烧城惊得魂飞魄散 参与谈判的高僧酒井氏被莫名排挤打压 心灰意冷后远赴他乡不理政事 当地只留下了一堆魔王灭世的诡异怪谈而已;之后金陵谈判双方交锋 幕府水户氏倒是亲眼见证了世子凌厉凶狠的嘴脸 但此人在谈判中心力耗竭、一夜白头

,回乡的船上已经是重病奄奄,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如此一来,东瀛方面所有的一手资料全部断绝,唯有荒诞不羁的怪诞传闻留存于世,史料价值无足道哉;这场战争的全部描述,基本只能仰仗于中方的史料。而中方的史料嘛……

据儒望搞到的事后上书请功的奏折、最权威的总结报告看,公文中提到了十二次“戚元靖”、八次“俞志辅”,五次“海刚峰”以及江浙沿岸官员,而穆国公世子的尊姓大名,只有区区三次。

书写历史的人也就书写了未来。而这个书写方式嘛……

当然,这也谈不上是什么先进的保密措施,也阻止不了朝廷中枢像个大喷头一样的持续播撒消息。但如果仔细考察实质,那大喷头喷了这么久,其实也没喷出多少有用的消息。

如果是这个效果的话……

儒望犹豫了。

“敢问世子。”他试探道:“如果发行债券后募集到了资金,世子打算如何使用呢?这一笔钱关系不小,银行总得向客户解释清楚。”“放心放心,我们怎么能让朋友难做?”穆祺笑道:“这笔资金不会用在军备上,否则也太过咄咄逼人了。我的意思,还是希望用这笔资金促进中西方文化的交流,能够以大安朝廷邀请泰西的学者们到中原来走一走、看一看,彼此交换技术,共同提高。”

这一话里的新概念新词汇实在太多,儒望居然一时都愣住了。以如今泰西的惯例,显赫的贵族的确会豢养一二出名的博物学者,作为抬高家族身份及审美品味的招牌;但归根结底,无论“数学”也好、“物理”也罢,此时都只是顶层的贵人们以残渣碎屑包养的玩物而已,说实话上不怎么得台面。一个贵族痴迷这种小道不足为奇,但痴迷到要调用国家资源和大笔资金来邀请那些“学者”,说实话还是有些过头了。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世子补了一句:

“如果有必要的话,先生可以以我国皇帝陛下的名义邀请□□的皇冠作为担保,这一份邀请应该够有力度了吧?”

“贵国的大皇帝陛下也赞同吗?”

“……当然。”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还不知道这个规划,但知道了也一定不会反对的。第一嘛是穆国公府的圣眷与信任在这里;第二

嘛老登毕竟是旧时代的残党了 压根意识不到思想文化大搞交流的后果。以真君的精明小气 要是想从内库里掏个百万两来延请外藩学者“再说了 如果能招揽来外藩的学者 也可以为贤良的宗室搞一份差事嘛。”世子声音渐渐低微 已经近乎自言自语:“两全其美 是不是?”

·

一月二十日 飞玄真君接受内阁的建议 宽宥前郑王府的罪名 召世子朱载堉入京 同样在外务处上学习行走 负责招待泰西入觐的宾客。这一份职缺显赫却无实权 待遇优隆而不预机务 被普遍视为是皇帝对宗室的安抚 以此平息几番谋逆大案后亲戚们的惶恐。

一月二十五日 儒望向英吉利银行及东印度公司递交了《中西文化交流草案》 提出以大安朝廷发行国债的一百万两为资金 募集外事处开列名单 点名要邀请的欧陆学者 为其提供路费及生活费用;被重点圈定的高端人员 还可以拿到由中华皇帝铃印的邀请函以相对身份而言 这可是意料不到的荣宠 甚至足够载入家族的历史了。

这一份草案于两个月后被通过 后续建立的基金被视为是中西人才往来及知识输送的里程碑之一。异域文明的见闻大量灌入 极大程度开拓了中原的眼界。广泛的交流强烈冲击了传统的垄断 某些离经叛道的思想由此萌发 并借由廉价的印刷技术迅速扩张 最终生长为足以动摇整个世界的洪流……

当然 那就是不宜公开的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30 章 访问【上】

在外务处开办的第五个月,受东印度公司及英吉利银行高级专员儒望的邀请,第一批资本雄厚的海外行商终于拿到了外务处颁发的勘合,乘船抵达上虞港口。

根据儒望在书信中的说法,他们此行是要探查某神秘东方大国的底细,设法在纺织业发达的沿海寻觅暴富的商机。儒望先生在信里信外将商机描绘得极其诱人,但大多数豪商却只是抹不开面子勉强而来,心中却并不怎么相信沿海的所谓“机会”。他们在南洋往来已久,大多数生意都只是通过广东周转;虽然能从吉光片羽的商品中窥见东方巧夺天工的工艺,尚且还不敢大规模的深入中原内陆,重本押注。

没错,听说中土的纺织品物美价廉,足以横扫南洋市面上一切的假冒伪劣货色;甚至有不少小商贩火中取栗,已经靠东南沿海的商路赚得盆满钵满。但大资本总是更小心谨慎的;十几万几十万两银子不妨赌一赌,可一下注就是上百万两,那就谁也赌不起了。

说实话,就是这一次豪商们打破惯例、组团而来,一半固然是看了英吉利银行的面子、儒望先生的面子;另一面却也是因为某些古怪的传闻别的不论,单单“上虞”这个地名,这一年多以来就在南洋声名鹊起,跃然而居于众多劲爆新闻之上,成为往来贸易中夺人耳目热点,连后续之中倭海战都还要退一步地。下南洋的行商都在传说,老牌霸主葡萄牙为了宗教冲突悍然出征中国,结果在上虞被打得屁滚尿流狼狈而去,还被迫签字画押,同意了一大堆不平等条约云云。

商人的传言也未必是实话,但一两年以来葡萄牙的确是收敛了很多,真是潜身缩身从不挑事,甚至容忍了中国商船在自己殖民的海域里自由往来。以南洋弱肉强食的惯例来看,搞不好是真在中国人手上吃了一发皇恩裂地拳,至今仍喘息不得。

出于商人逢迎强者的本能,行商们必须向南洋斗兽场中新的胜利者献上敬意。所以此次富豪联袂而来,除虚无缥缈的商机之外,随身还携带着大量的珍玩异宝,希望献给当地的官吏,谋求非分的地位。

此时中外的交流尚且稀薄,南洋的豪商也并不清楚大安朝廷的秉性,所以举止甚是小心。他们将大船暂时停泊在海

外 乘坐小船在港口外逡巡 只派出了口齿便给的随从下船陈请;得到官府许可之后 商人们才小心驶入港口 停泊在岸边一动不动 静候主人的召唤。

当然“船帆?”站在船头眺望的意大利商人恩礼喃喃开口了。

的确是船帆。虽然这块布料显然已经被烟尘污染得近乎面目全非了 但在场的都是航海的老手 不会认不出船帆的样式。这一块三角形的帆由麻布与鞣制皮革混合缝制而成 正是葡萄牙船只的特色 如果从大小和工艺判断 那必定是葡萄牙海军中顶级旗舰的主帆;这种东西悬挂在这里……

船中僵硬了片刻 还是带头的荷兰商人保禄低声下了结论:

“看来葡萄牙人真失败得很惨烈。”

主力舰队的船帆都被人抢走了 这场海战还能不惨烈吗?海军是绝对的吞金兽 投入高到匪夷所思的贵族兵种;即使是葡萄牙这样的顶级强权 一次性报销了一支主力舰队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难怪这一两年会这么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