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旨意看似漫无边际,但文字中隐隐磨刀霍霍,却比区区问罪的文书厉害太多了。地方官吏犯有过失,如果朝廷以纲纪问责,双方你来我往,彼此辩驳,未必没有缓和的余地;但如果中央都问都不问,只是兀自调集军队,趁着地方无法防备的时候控制要害封锁通道,那其中凌厉凶狠的杀机,就是傻子都能闻得出来了。

中枢为何如此杀机腾腾,接旨的几位也是一头雾水。但身为飞玄真君信任有加的心腹,他们还是老老实实照章办事,瞒着地方官秘密做了布置;随后奉旨迅速北上,一路轻车简从绕驿站而过,绝不透露丝毫消息。如此极速行军,三日之内跨越千里,直到渡过黄河之后,才在汴京一带遇到了某位意料不到的熟人,却正是如今在京畿一带观政的官场萌新归震川,被张太岳传信委托,设法告假外出,送来了这数月以来京中至为紧要的消息。

“京中出大变故了!”即使已经远离京城是非之地,潜身缩首不受波及,但只要回想起当初近乎翻天覆地的雷霆万钧,归震川仍旧大为胆寒:“前几个月也罢了,无非是朝中的文官纠合起来弹劾弹劾世子,圣上却也总不是不理会;但一个月多以前,这些人去西苑陈情,也不知是触犯了什么忌讳,激得皇上当场大怒,不但立刻传命廷杖,还派出锦衣卫四下搜捕,往诏狱中投了上百人……”

说出这寥寥数句,归震川脸上仍然大为胆寒。当时他休沐在家,恰好到穆国公府去管一管《凡人修仙》修撰的小事,结果就在门口撞见了锦衣卫骑马驰骋而过,像虎狼一样的横冲直撞,四面抓人京城中的权贵大都比邻而居,不少被抓捕的罪人就住在国公府的周遭,他是亲眼看着锦衣卫的爪牙破门而入,揪着头发将犯官抓出,铐上枷锁押赴槛

车;当真是斯文扫地全无体统,将好好一条街道搅乱得活似人间地狱,更让归震川这种见识不多的底层小官魂飞魄散,头一回感受到了朝廷斗争的残酷险恶。

说实话,也就是张太岳分外照顾故人,想方设法的弄了个外放的职缺,让归震川出来散淡散淡,顺便给世子送送消息;否则他这种根基不深的小官,真是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京城风高浪急,上面的大佬斗得连大道都磨灭了,只要一丁点余波蔓延过来,那下面的小虾米稍不防备,paji就得被碾成肉酱。

“凶狠至此,真仿佛当年的大礼议了!”归震川出声叹息,心有余悸:“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圣上的脾气一无更改,居然还能见到当初的场面。”

这老朱家的官,怎么就这么难当呢?

“这倒不一定能类比。”世子沉吟道:“当初的大礼议哭宫门,皇帝也不过就是廷杖罢官而已;出格是出格了一点,其实惊动的范围并不大;但这样大规模的逮捕下狱……”

这就是家学渊源的好处了。即使大礼议惊天动地,但归震川这样的小官毕竟远离政治中心,所知的也不过是一点道听途说的见闻而已;但穆国公府树大根深,不知道有多少亲戚故旧是亲身经历过昔年惊涛骇浪的政治冲击。也正因为如此,穆祺才能明确无误的知道大礼议的底细别看左顺门前龙争虎斗,其实以实际而论,双方都是留有余地的。哭宫门的一方留有余地,所以只是趴在宫门外嚎啕撞地,没有冲进宫中撒泼打滚(那不成了夺门之变了么?);皇帝一方亦留有余地,所以才三令五申的让人退出,勒令不听后才大棍子打人,理由也相当之充分宫门就是皇帝的家门,你跑到皇帝家门哭丧,怎么能不大棒子赶出去?

正因为双方都留有余地,所以事情到最后也没有闹大。文官们当然没有撼动皇权,但皇帝搞打击报复也始终有个限度;就是罪魁祸首杨阁老父子,闹到最后不也没有处死么?以飞玄真君从小到大的刻薄尖酸,这真是宽大慈悲之至了。

但以此观之,如今的局势却是急转直下,迥然而不同。关了门打屁股还能算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派出锦衣卫公然上街抓人,那已经是将官员的脸按到地上摩擦,等同于公开撕破了颜面。撕破颜面之后,就算是有人存心搭救,往往也是

有心无力了子曰,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当街槛送官威扫地,就算将来真能宽限,那又以什么脸面立身于朝?

真要到了这一步,基本人也就算是废了。一口气罢废上百位官员的前途命运,牵连到的随从故旧更是不知凡几,这样的举措,会不会太有太有魄力了?

作为文官兴起刑法松懈,近乎于温室中长大的士人,当然很难想象这样搅浑一江清水的魄力。所以归震川迟疑片刻,小声开口:

“此事毕竟没有先例……

“喔,有的。 穆祺道:“高皇帝当年搞空印案和南北榜案,基本就是这么个杀法。

归震川的眼睛鼓了起来。

大概是对往日平静的时光念念不忘,归震川迟疑片刻,还是垂死挣扎:

“虽然如此,但当街羞辱,未免折堕斯文。恐怕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寒心与否,我也不知究底。 世子平静道:“不过,如果圣上当真下定了决心,要动此雷霆之怒,那由南到北的官员一扫而光,倒是可以腾出不少的乌纱帽。如果海关与海军的建设足够顺利,那朝廷的手上就会多出一大堆空白的官位,这么多的官位,宗室要有人填补的。

归震川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了。

作为一个整体,在人类发明出更先进更可靠的统治技术之前,官僚集团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无敌的;纵使圣君仁主、稀世之才,亦不能不仰仗这叠床架屋的组织架构来实施构想,因此绝不能与之为敌,而唯有驯顺而已。但无敌的集团并不等于无敌的个人,只要避免激发出官僚内部同仇敌忾的共识,那皇权堪称无往不利而自古以来,扩大编制就是安抚官僚的不二法门,最高奥义;只要有充足官位在手,区区一点怨气何足道哉?

没错,考掠大臣斯文扫地,天下的士人都会感到愤恨。但愤恨归愤恨,在怒气之余,你总不能阻止人家入朝当官吧?

大家不过也就是圣人门下的一点情谊而已,隔空哭两句也就差不多得了。被问罪的官员只要掉脑袋就好了,广大士人又要哭丧又要进步,考虑的事情可多着呢。

“……圣上会这么做么?

“如果皇帝想要斩草除根,那就一定会这么做。 世子道:“用新增的官位换取士人对清洗的默认,这是高皇

帝时就有的套路……当然,天心不是下面可以揣测的,臣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我还有一件事,要重重的拜托归先生。”

归震川沉吟片刻,还是叹了口气:

“世子请说。”

“《凡人修仙》的第八册已经拟好稿子了吧?”世子低声道:“我想请归先生在海外游历的章节中加入汉奸内外勾结图谋权位,引外敌上岸掳掠的内容大致以倭寇之祸为底本,但要写得深入、写得痛切、写得挑动人心,能够造作舆论……以此为基石,反复敷衍,反复渲染,最好在一个月内就能写好稿子,刊印之后马上散发,让北方诸省都能一睹为快。”

“这是”

“这是要做什么,现在还不能泄漏。但请归先生相信,只要做好了这件事情,将来必定有想不到的好处。”

说出这句,世子抬手向上一指,用意已经不言而喻。

虽然“不能泄漏”,但归震川大致已经猜出了这道伏笔。不过,富贵总得险中求,如果想要进步,又怎能不做一点付出呢?

想到即将空出的官位,他再不迟疑:

“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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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5 章 舆论

虽然数月以来动作频频,朝野都已经能猜出当今皇帝的心思。但这样重大之至的事体,就仿佛是享用盛大的佳肴,在开席前总要千百般的烘托气氛、渲染重点。这一回同样如此,在穆国公世子千里返京之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居然没有急着审查通倭的大案,,而是径直传旨礼部,预备车驾仪注,以槛送到京的倭寇魁首献俘太庙,自己亲自到高祖太宗面前酹酒行礼,上告此国朝百年未有之武功,祭词不无炫耀之意,也的确有此炫耀的本钱从此时上数百年,由堡宗叫门以降四五位皇帝,当今飞玄真君的平倭灭国之功的确是一等一的煊赫张扬,足以傲视先祖了。

……哎,百余年才憋出一个平倭之功,其实说起来也很是悲哀。

但飞玄真君是肯定不感到悲哀的。祭祀太庙后皇帝还不满足,觉得这点仪式不足以彰显他浩荡盛大的喜悦;于是两日之后,皇帝又遣穆国公世子等勋贵祭祀京郊太宗长陵及诸帝帝陵,命礼部等行文湖北,让当地宗室到兴献皇帝及皇后的墓前磕大头,将此不朽之功业与亲爹亲娘分享,再到凤阳上告朱家宗祠,勒石记功云云。

一月之间,祭祀百端惊动四方,真恨不能将此平倭之功由上到下足一通传,直到连老朱家不识字的祖宗都通知到为止。而即使如此,飞玄真君仍旧不能满足;直至此时,他才终于理解了当年孝武皇帝大兴祭祀巡幸名山的心境一个平倭之功就已经这么爽了;要是真君再能北定蒙古南讨诸蛮西定泰西,创立如武皇帝一般的功业,那他也巴不得能一一昭告名山大川,叫普天下一切神灵都共享此浩大功业的殷切快意,将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仙名永铭青史,从此与天地同寿云云。

说白了,也就是真君炼丹嗑药脑袋还被反贼敲了一棒,眼下实在是没有精力四处蹦跶了;要不然人家处心积虑,说不定也不嫌弃宋真宗的污名,还打算着要到泰山顶去逛一逛呢。

当然,如此盛大的典礼并不仅仅是为了皇帝自己爽(虽然爽是主要原因),在祭祀了一圈充分满足虚荣心以后,至尊还要借此郑重的仪式给某些关键的政治问题做定性;他特意颁下诏书,从国朝定鼎之初一一论述,开始列举倭人种种悖逆不法的举止高皇帝时倭国幕府擅杀中国

使者;太宗皇帝时倭人书信狂妄,乃敢自称“日出天子”,而拒绝日本国王的封号;至于孝宗以后倭寇为乱沿海,荼毒更不可胜计。如此九世之仇,思之宁不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