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侍郎的声音微弱了下去,自己也有些尴尬了。

“……少宗伯说得很对,京郊的火器确实天下无双。”欧阳进默然片刻,忽的面露笑意,怡然自得:“但正因为火箭如此凌厉,姓穆的才必然一败涂地少宗伯,你知道京郊火枪兵训练的费用么?”

“请先生指教。”

“据御前的小太监递话,是两百两。”欧阳进淡淡道:“仅仅一年,就是每人两百两。”

礼部侍郎倒抽了一口凉气,旁边的官吏面色亦骤然而变。两百两其实不算什么,估计也就是在场贵

人们家中一两个月的开销;但如果考虑到国朝养兵的惯例,这笔支出就实在大得惊人了!

要知道,而今边疆的总兵养最亲信的家丁精兵,一年的开销可能也就在七八十两上下;这就已经是“穷竭物力”,要把九边刮得叫苦连天了。

“每人两百两,一年光养兵的支出就在七八十万两。设若调动开战,开销又不知凡几。”欧阳进缓声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笔数百万的开支,姓穆的凑得出来吗?先前的钱动的是内库,但战端一开烧钱如流水,别说区区穆国公府,就是圣上也未必撑得下来。到了那个时候,只有指望国库、指望户部。而户部那边嘛……”

欧阳进笑容满面,用意不言而喻。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赵巨卿欧阳进等倒穆元老蛰伏如此之久,也并不只是逍遥世外无所事事,同样隐匿了大量的暗子,做足了充分的预备。大规模的军事会战中,打仗就是打的钱。只要捏紧钱袋子,军队还能翻到天上去不成?

打仗,我不行;搞钱,你不行。文官们把持朝政百余年,手腕绝不是吃素的。虽然他们不懂军务,却早就已经摸清了敌手可能翻盘的一切要隘,并设置下了充分的防线虽然无法明说,但大家早有共识:如高祖太宗一样威重令行的皇帝,是再也不能有了!

“我隐隐听说,姓穆的小子狂妄自大,居然还在山东宣扬冠军侯霍去病之事。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欧阳进冷笑:“不过他以霍去病自况,倒是正好方便下手就算孙猴子神通广大,莫非便能翻出朝廷的掌心了?”

自古名将以韩白卫霍著称,但对于朝廷文官来说,冠军侯霍去病却比淮阴侯韩信好拿捏得多。不同于“驱市人为兵”的兵仙,冠军侯打仗天生富贵,要强兵,要壮马,要天下最精锐高明的骑兵,而后才能横行漠北,所向披靡;但强兵壮马、铠甲粮草,哪一项不是吞金的怪兽?只要卡住军队的后勤,那任凭冠军侯全身是铁,又能打出几颗钉子?

这一番安排缜密周详,由不得大家不从心底里生出钦佩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无论穆国公世子在筹谋什么,倒穆派的高手都已经未雨绸缪,提前堵死了所有的疏漏。仔细想来,无论怎么来讲,如今争斗的局势,都是以众老登对阵小癫公,优势在我。

既然优势在我,大家

当然要表现表现,争取日后论功行赏,分得高位。同样受邀而来的某位礼部郎中便开口进言了:

“虽然穆祺已经是瓮中之鳖,但到底穆国公府树大根深,一时不好措手。下官想,是不是先将他的羽翼剪除一二,敲山震虎?

欧阳进瞥了他一眼:

“尊驾是说?“下官的意识是,张太岳这一干人……

此言一出,欧阳进也是微微一愣。作为元祖倒穆派,他当然记得上虞之战前后与张太岳等进行的那一番缠斗。原本以为己方倾巢出动泰山压顶,即使不能一击中的,亦足以重伤敌手;不料新晋翰林学士张太岳骤然杀出,长袖善舞运筹帷幄,居然堪堪和他们杀了个旗鼓相当、不了了之,搞得大家很没有颜面,也算结下了旧仇。

趁着优势在我,清算清算旧仇也是应有之义。但欧阳进到底是老谋深算,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举杯啜饮,目光四下里一扫。另一位倒穆元老刑部尚书赵巨卿坐在远处,与他目光相触之后,微微摇一摇头,以口型说了一个“兴 字。

到底是合作了这么久,彼此相知默契。仅仅一个对视,欧阳进就明白了赵巨卿的意思在编撰《兴献皇帝语录》之后,张太岳已经被当今飞玄真君视为了翰林院中忠诚的帝党,奖掖有加;无凭无据贸然下手,实在有冒犯皇权的嫌疑。他们悍然围攻穆国公世子,已经极大刺激了皇帝的权威,如果肆无忌惮扩大攻势,恐怕会被飞玄真君视为臣下夺权的先兆。到时候至尊拼力反击,鱼死网破之下,他们绝对讨不了好处。

既然《语录》尚在,张太岳就必须在;这一部典籍,算是保了他姓张的十几年的安稳平静呐。

世子已经远去,但世子留下的《语录》却还在保护着他的党羽;这一道铜墙铁壁不可逾越,重臣们亦不能不止步。

欧阳进心中微微一叹,只能开口:

“此事先搁下吧,以后再说。

·

送走赴宴勾兑的十几位官吏后,只有两位倒穆派创始人欧阳进与赵巨卿留了下来,共同商议下一波攻势,打算策动京郊致仕的官吏一同上书,再给穆祺上上压力。

一一检查了上书的名单之后,赵巨卿犹豫了片刻。倒穆派人才济济,虽然声势最大跳得最高的是欧阳进,但真正运筹帷幄

厘定大计的却是不粘高手赵巨卿。只不过政争数十日以来 他都是隐居幕后不露声色 深谙后发制人的道家精髓。到了现在 政潮汹涌不可遏制 他似乎也该站起来一呼百应 设法摘取胜利的果实了。谋定后动 从来都是赵尚书做事的风格

……可是 可是 不知为何赵巨卿垂下了眼睛 将弹劾的名单递了过去。

“这些老先生 就烦安公代为联络了。”他称呼着欧阳进的号:“倒穆毕竟是大事 安公多多出面 才能积攒威望 方便以后起复嘛。我这在任的官员 倒是不好随意走动的。”

无论如何 还是遵从本心 暂且后退一步 将战友护至身前再说吧。

思危、思变、思退 保护自身的安全 比盲目的进取可重要太多了。

·

总的来说 倒穆派的策略其实是相当稳妥而正确的。军事的成败与否他们无法干涉 但只要掐住了后勤的脖子 那什么样的军队也不可能发动战争。给养既然断绝 穆国公世子的败相就已经注定了。这是自古以文驭武的密法 容不得一个后生作妖。

但很可惜 他们疏忽了一些超出于传统经验之外的小小细节。

在检查完天津港口造船及维修的进度之后 穆国公世子设法召见了阔别许久的儒望 直接了当的提出了要求:抗倭战事在即 他希望借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充作经费;再从皇帝内库中设法套一波 估计军费也就差不多了。

在主持了上虞之战后 儒望地位大涨 极得银行总部赏识 这一百八十万两也不是不敢答应;但仍然多问了一句:

“不知世子打算怎么还钱呢?”

“我们要对倭国动手。”世子曼声道:“倭国可以挖的潜力有很多 一定能让银行满意。”

“潜力?”

“高利贷、矿产专营、租界、自由贸易权、治外法权。”世子声音平静:“这些事情 还需要我来教你们么?”

说到此处 穆祺也不由心中遗憾。说实话 但凡事情还能有一点回环余

地,他都不愿意让英吉利这样居心叵测的坏坯插手其中。可没有办法,如今一则是军费开支实在艰难,二则是大安对外用兵经验太少,各方面都不能不依仗这些老牌帝国以他对飞玄真君的了解,估计打完倭国后能占几个大银矿收一收矿税就心满意足了;刮油水的手段既原始且粗暴,根本榨不出来多少。只有让银行家亲自上阵,才能将倭国从上倒下榨得干干净净,子子孙孙都要感激带英的大恩大德。而大安总览全局,不但分润可以大幅增长,也能积攒下宝贵的见识嘛。

榨油水也是要经验的,论这一点的经验,谁又能比得上如今的带英呢?

商贾之利,不过百倍;谋国之利,无可计算。海盗出身的英吉利银行,当然很明白这个道理。但面前如此诱人的馅饼,儒望并没有急着答应,而是确认了一句:

“世子是要以倭国的权益作为抵押?”“不错。”世子淡淡道:“具体条款你可以提,我们都能谈一谈。”

“那就好。”儒望露出了微笑:“我答应了。银子和物资可以尽快交割,一定不会耽误用兵的大事。”

“这就答应了?”穆祺有些吃惊:“你不提几个具体条件么?”

“没有这个必要。”儒望笑道:以我对世子的了解,如果涉及到大安的权益,世子大概会拼力与我争夺,一个字一个字的纠缠细节,几个月也未必能把条件谈下来。但现在出卖的是东瀛的利益……世子总不至于连东瀛的利益都要用心保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