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知府到此有何贵干?”

来人正是江南炙手可热的新贵 新任绍兴知府海刚峰。当日织造局的情弊正是由此人亲自审出 谈笑风生间硬生生逼疯了织造局总管杨得水 狂飙骤起天下动荡 才有了牛三等人辛苦南下的一趟差事。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 即使锦衣卫当面遇见“上虞的战事已经了了。我等审讯了葡萄牙的俘虏 问出了一些消息。”海刚峰平

静道:“葡萄牙的俘虏指称,织造局在倒卖私酒,图谋重礼;因为酿酒的糯米不足,还从海外走私了大量的石蜜。这样的事情干系不小,当然要请织造局的公公对质一二。”

走私贸易当然不可能只出不入。织造局一面绕开市舶司对外出口丝绸茶叶瓷器,一面也要在海外搜罗廉价材料入关倒卖。西洋人的工艺品大安是一百个看不上眼,宝石珍珠等珍玩销量又实在太少;织造局想来想去,居然将主意打在了酿酒业上如今承平已久,南北饮酒之风盛行,沽酒的利润极为可观;但酿酒消耗的粮食实在不菲,所以朝廷亦屡次打击,甚至下令限制酿酒用的糯米,即使织造局也难为此无米之炊。

不过,海外的力量不期而至,却为织造局打开了眼界葡萄牙西班牙等占据南洋各地后大肆开荒栽种甘蔗,制糖业的技术随市场扩张而节节攀高,产量随之急剧增长,除满足欧洲人的需要之外,居然还能有不少的剩余对外出售。这些过剩的石蜜(蔗糖)、糖蜜(榨糖后的副产品)价格极为低廉,却是酿酒的上好原料。织造局买来后稍一加工,一倒手就是五六倍的利润,当真是天大的馅饼。

这样的馅饼当然是绝对的违反祖制,泄漏出去便是与民争利的大丑闻。眼见海刚峰一语点破天机,牛三脸色随之变化,只能干巴巴开口:

“织造局的太监还有要事,烦海知府过些时日再来。”

“请问还有什么要事?”

“这是宫里的意思,你何必多问?”

海刚峰从容不迫:“既然是宫里的意思,请拿旨意来。”

这种事情怎么会有旨意?飞玄真君还能亲笔点将让人给自己擦屁股么?牛三有些暴躁了:

“是口谕!”

“如果是口谕,下官就不多问了。”海刚峰神色平静:“但按高祖皇帝定下的祖制,锦衣卫出京必须要有勘合文书,以防冒名顶替等弊事。请各位出示勘合。”

牛三嘴角抽搐了皇帝给他们的口谕是火速出发勿得迟误,哪里有时间办勘合?再说了,就算没有勘合没有文书,只要将锦衣卫的腰牌亮上一亮,沿途哪个官员不是屁滚尿流竭力逢迎?怎么现在就遇到这么个愣头青了呢!

这一句话将牛三架在半空,实在是不好轻易回答;但所幸出来办差的没有孬种,旁

边的赵五阴阳怪气的开口了:

“海知府这句话 倒问得有意思。虽说咱们是替宫里办事

老子可是有皇帝撑腰的 你待如何?

海刚峰慢慢转过头来 仔细的望着这位京中来的上差。

“依尊驾刚才的意思 皇上赏给诸位的便宜行事特权是不合祖宗规矩的。现在是不是要我认了尊驾这句话?”

这一句平平而来 却激得牛三瞳孔一缩大安朝多少厉害的官员锦衣卫都打过交道 如此机锋逼人一往无前的人物他牛三也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今天居然踢到了这般的铁板!

可惜 这样凌厉的攻击并没有什么效用。如果是寻常的文官武将阉宦之辈 哪怕强如闫分宜许少湖 可能也难免要在精妙机锋刚猛锐气之下吃一个闷亏。但锦衣卫不同 锦衣卫从设置之初 可就从不是咬文嚼字讲道理的地方!

所以 赵五勃然暴怒 一脚踢翻了桌子:

“姓海的 我X你X!你XX一个举人出身 走了狗屎运上来的穷酸 凭什么在这里耀武扬威啊?什么狗屁四品官 永定河的绿毛王八也比你这种货稀罕些!你要是有本事 叫姓穆的过来!”

皇权特许 先斩后奏;特务机关是皇帝的刀 一把刀要讲什么脸面?逼急了污言秽语一通臭骂 往往能把清流文官们逼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真正是秀才遇到兵 有理也说不清。而且就算真闹出了个好歹 这群鹰犬往往也能全身而退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锦衣卫都是粗人 你和粗人计较什么?

海刚峰的涵养似乎远超同僚 即使被这样劈头辱骂 神色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赵五正欲再做挑衅 却听人群外咳嗽了一声:

“诸位上差是要找我么?”

围在门外的衙役立刻让开 穆国公世子缓步跨入院内 左右扫视院中众人 不由微微而笑:

“本来只是路过 想不到居然听到了我的姓氏……诸位找我有何贵干?”

这是打了小的把老的给惹出来了!刚刚赵五也不过一时口快 仗着海刚峰资历又浅又是外官 才敢肆无忌惮极口辱骂 甚

至将海刚峰的靠山都给牵扯进来,力图居高临下全力打击。但等到人家的靠山真正出来,赵五也不觉萎了下来他又不是真的粗蛮愚蠢,只不过是有恃无恐装疯卖傻而已;现在装疯卖傻的假货遇到如假包换的真货,当然不敢再多一句嘴。

世子威严所至,寻常锦衣卫望风披靡,讷讷再不能发一句暴论;做上司的无可奈何,当然只有自己顶上。赵五眯起了眼:

“世子也要躺这一池浑水吗?”

“我只是帮着海知府办差而已,谈何浑水?”世子心平气和:“海知府奉有圣旨,有权查办藩王谋逆的大案。既然牵涉织造局,我当然也要协助一二。”

赵五沉默了片刻:

“我们也要办差,还请世子能体谅。”

“自然不敢妨碍锦衣卫办差。”世子道:“但请问,尊驾的圣旨呢?”

话赶话说到此处也就算到头了。没有圣旨就是没有凭据,单单靠一个莫须有的“口谕”是绝对压不住穆国公世子的。别说现在对方已经调用了衙役抢先控制住局面,就算双方真能在公堂上当众辩驳,当地的地方官也绝不敢替锦衣卫说话无旨行事这种事,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既不能以身份强压,规制上又存在绝对无法弥补的漏洞,若以常理而论,锦衣卫这一局已经是输了个干干净净,再也无力挽回了。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锦衣卫可从来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

赵五端坐不动,垂头沉思了很久,仿佛要花很大的心力,来下一个艰难的决定。但他终于还是下了这个决定。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已经变得刚硬。

“世子还是要自爱自重。”皇帝的心腹一字字道:“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耽搁了。”

说罢,他手下咔嚓一响,居然硬生生将木椅的把手给掰了下来。

这黑酸枣木的椅子坚硬犹胜钢铁,能够端坐着硬生生拧断,劲力之强简直匪夷所思;赵五随手抛下木块,左右静坐的锦衣卫立刻起身,蜂腰猿背钢筋铁骨,十余双眼睛同时盯住了站在台阶下的世子。

被皇帝委任来的密探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尤为擅长军阵冲杀的本事。这十余人戮力同心配合已久,战力可不是那些手软脚软的衙役能够比得上的。真要是闹大了双方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搞不好是哪

一边呢。

这就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所面临的局限了。锦衣卫这种暴力机构,怎么可能是靠玩嘴皮子耍弄权术站住脚的?天高皇帝远,就算他们狠下心动用铁拳,勋贵又能如何?

果然,世子的脸色变了。他深深看了赵五一眼:

“你们要怎么样?

赵五道:“不怎么样,只是劝世子冷静,不要让我们这些粗人为难。说话之间,靠近赵五的几位好手已经悄悄调整了重心,握住了椅子的把手这一次奉命南下的锦衣卫唤做“十二虎 ,各自都有个带虎的诨号;而老大下山虎赵五武艺最为高强,与兄弟们的配合亦最为默契。如今箭在弦上,只要老大稍有响动,其余几虎立刻拎起椅子翻下台阶,迅速隔开涌来的衙役;赵五则猛虎下山直扑中央,先将穆国公世子扣在手上再说。

当然,他也不至于对世子下狠手得罪穆国公,但只要将两条胳膊一卸下,这勋贵子弟也嘴硬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