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亲爹这一番莫名其妙神经兮兮的操作 小阁老如今只有茫然:

“……儿子不知。”

虽然不可能相信什么西苑春深锁阁老 但闫首辅被释放后却的确是讳莫如深一言不发 闫东楼当然也不敢触碰逆鳞。但现在看来 这事怕还是另有隐情?

“这事说来也话长。”闫阁老叹息道:“算了 你碰一下这张纸吧 碰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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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 西苑春深锁阁老的那几十日里 虽然荒唐混乱提心吊胆 虽然惊恐骇异几近疯癫 但在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永无止尽的deadline(真·deadline)压力下 闫阁老许阁老还是折腾出过不少东西的。比如他们就发现 天书有一个什么“绑定”的设定 只要持有天书 就可以与它不定时投放的功能相绑定 见识到种种匪夷所思的怪力乱神;但这种绑定也只有在手持天书时才能享有 一旦被夺走天书 已经绑定的功能倒不会失效 但新投放的能力却再也无法享有了。

这也是

飞玄真君多日以来愿意放两位阁老一马,没有再苦苦逼迫穷追不舍的缘由。天书原本绑定的什么“心声日志”功能是不能解除了,但只要闫分宜许少湖的天书收缴上来全部销毁,那他们就再也无法享受到后续投放的服务;而鉴于心声日志又被莫名关闭再也没有播放,那就和彻底禁掉了天书没什么区别。

应该说,这个思路是相当之合理的,甚至隐含着飞玄真君难得的一点温情大半年以来的政治波动实在太猛烈也太异常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即使刻薄寡恩如当今皇帝也不想主动开什么杀戒。

但皇帝的谋算终究还是疏忽了那么一点。两本天书的复制品倒是都被查抄上来了,但当初闫阁老接到这本由天而降的奇书,大惊之下将天书直接抛出,右手小手指却在书册的扉页狠狠划了一道,一丁点纸屑隐匿于长长指甲之中,竟然没有被搜身的锦衣卫发现。而天书的判断标准,却又总是那么的古怪而奇妙;在不久之前,闫阁老愕然发现,哪怕保留的仅仅是这一丁点“纸屑”,似乎也被天书的规则视为“持有”,同样投放了全新的功能。没错,闫阁老也能听到“历史的回响”。

当然,相比起舒舒服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随意挑选片段重复播放的飞玄真君来说,闫阁老就要悲催得多了。他不但只能在如厕时偷偷听上那么一两段(锦衣卫再变态也不能偷窥七旬老头上厕所吧?),听的内容往往还不能选择,常常是点开后只能木着脸听天书给飞玄真君舔半个小时的钩子什么“自由主义宗师”、“高贵的克制”,洋人的嘴脸真是叫人恶心但不管如何,他还是从只言片语中窥伺到了光怪陆离的未来,获得了宝贵之至的信息。

闫阁老捡起了两个汝窑天青色的茶盏,以银勺勺入顶尖的雨前龙井,慢慢冲入玉泉的滚水。带到茶叶一一舒展,他才将其中一杯推给大汗淋漓、衣裳几乎都要湿透了的小阁老。

小阁老被这滚水的热气烫了一烫,才终于如梦初醒,怔怔望了过来:

“爹……”

大概是震惊太甚以至于防线崩塌,小阁老都顾不上称呼职务了。

闫阁老倒也并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懒得关注自己亲儿子的心路历程,也不愿过多的解释虽然已经向儿子揭露了最大的底牌,但心声日志的事还是

不能吐得太细 万一让闫东楼知道了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曾经被翻来翻去辱骂得精神错乱口吐白沫跳着脚破防 那无疑是拿自己老闫家的性命尝试当今皇帝诛灭九族的手艺。所以 他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冤种儿子 径直切入话题:

“看了这个 你应该知道我的用意了。”

闫东楼惊魂未定 犹自魂不守舍 听到这一句更觉茫然:什么“这个”?光是历史回响就有七八十分钟的份量 他走马观花也只能看个梗概 哪里知道闫阁老是在暗示个啥?

“爹是说……”

眼见亲儿子不开悟 阁老只有吁了口气:

“所谓的‘甲寅革新’ 连篇累牍反复提及 难道你就没有留意?中西‘吕宋之战’ 正是这什么甲寅革新的结果之一。你看到了这个 当然该明白我的心思。”

闫东楼震惊之余 连思路亦大大迟缓了。听到这一句不解真意 脸上居然还露出了某种近乎于呆滞的迷惑表情。闫阁老无可奈何 唯有点明事实:

“这么多日以来 我对那姓穆的是百般忍让 千般退缩 除了嘴皮子上的功夫以外 基本没有和他穆家计较过。这样软弱的做派 连那欧阳进都不能忍耐 私下还要和赵巨卿那口不粘锅勾结 意图倒穆他们做得隐秘 就真当老夫一无所知不成?哼 但不管这些货色怎么作妖 老夫的决心绝不改变 软弱就软弱 不可坏了大计!”

闫东楼本能发问:“为什么?”

“因为老夫一定要让这什么‘甲寅革新’成功 为此忍让他姓穆的也无甚所谓!”闫阁老冷冷喝道:“不可取虚名而处实祸 为了这莫大的事业 老夫含羞忍辱又算什么!”

闫东楼:……啊?

这一瞬间的震惊太过猛烈 居然将小阁老从那种恍惚懵懂不能自已的状态直接撞了出来。他瞠目结舌直视亲爹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 这还是他那阴险狠毒无耻无畏且毫无下限的亲爹吗?

所谓的“天书”难道还有洗脑炼魂更易人心的强大功能不成么?怎么他亲爹还关心上了什么国家前途变法成败 甚至还有不惜忍辱负重的心思呢?

这人设不对头啊!

这刺激强烈到近乎于惊恐

直接说了下去:

“归根到底 只有甲寅变法成功 那姓穆的才有资本搞什么‘吕宋之战’ 只有打赢了吕宋之战 老夫的谋划才有落地的可能……”

闫东楼吃吃道:“……谋划?”

闫分宜随意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吕宋么?”

“隐约听过。”闫东楼道:“化外蛮夷而已……”

“大错特错了。”闫分宜淡淡道:“如果只是化外蛮夷 西班牙人为什么要不远千里的来占领?天书又为何要大费周章的记录?你读得太快太笼统了 以我仔细品鉴的结果看 这吕宋确是一块天生的福地 气候适宜土地肥美 又被那些西班牙人整治得颇有条理。后日的什么‘南洋富商’ 不少就是吕宋出身。这样一块宝地拿在手里 才真正是妙用无穷。”

“爹要在吕宋买田地?”

闫东楼愕然出声 心中却不觉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就说嘛!

果然还是自己的亲爹 依旧是那副熟悉的求田问舍贪得无厌的嘴脸 真是让人安心。

“有点悟性了闫东楼的脸色微微而变了:如果说买田买地还只是偶一为之的投资 那排亲近下人去购置产业 其用心可就实在非同一般了。朝中大佬故土难离 一般不会将大量的财产安放在不熟悉的外地 贸贸然走这么大的手笔 那思路就只有一个狡兔三窟退步抽身 要预先为自己留后路了。

“爹!”他低声开口 语气惶惶:“难道你……”

“没有什么难道。”闫东楼摇一摇头:“我现在倒是风光 过几年说不定也能风光。但归根到底又能风光多久?以现在的局势看 这天下的气数九成九是裕王的了 裕王的师傅高肃卿又是铁杆的清流。他要是上位掌权 你还能有个好?趁着我如今还有几分能耐 自然要为你们多考虑。”

他停了一停,随即叹息:

“我这心思也不是一两天了,但往日里总也找不到法子。下面那些庸官们也不过就是买买祭田藏匿一下财产,希图将来有一口饭吃。但这些手腕实在是浅薄可怜,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真要动真格计较起来,谁又逃得掉罗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随意躲藏的余地!但这吕宋嘛这吕宋却大大的不同,我仔细看过了,就算是顺风顺水,从广东乘船到吕宋也要少说半个月,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朝廷法度所不能及。只要能设法在此地埋下一子,料朝廷也难以发觉……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没有人比闫阁老更懂朝廷这台政治机器的可怕。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中土九州之内没有人可以抵御皇权的威严,一旦朝堂胜负底定,输家甚至没有资格讨饶。想要苟延残喘,唯有扬帆远行于海,逃窜异域他乡换言之,润。

但可惜,现在不是润人大行其道的年代。无牵无挂的人可以拍拍屁股就走,闫阁老这样家大业大的重臣却必须考虑一家子的生计,子子孙孙长远的后路。寻后路的第一要义是隐匿财产,而先前放眼四方,则根本没有可以寄托他万贯家财之地。高丽封闭保守,见到大安逃人怕不是立刻就得扭送回国;东瀛倒是和大安不睦,但据说岛上穷得荡气回肠见之落泪,连高丽使臣都要嫌弃倭国没有肉吃混到连高丽都要嫌弃伙食的地步,这凄惨程度当真也是独步亚洲天下罕见了。闫家与其投奔此处,还不如乖乖就在京中坐牢呢。

直到如今天书垂怜,更好,更完美,更贴切的选项才终于出现了吕宋,偏远、富饶、美丽,又被西班牙人治理得整整有条,俨然颇有章法的吕宋,大量财富及资源淤积的贸易圣地,中原朝廷隔阂陌生而难以管理的异域。还有比这更妥帖、更合适的后路吗?

所以,在十几日的长久思索中,闫分宜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只要驱逐走西班牙人,他就立刻说动皇帝,以羁靡的名义将吕宋划归大安版图,算是开疆拓土一大功绩;而后再以改土归流为名,将中土流民分批迁徙至这富饶土地之上;而闫家转移资产的后手也就可以混在流民之中,趁乱小心布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