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夏阁老沉默了。

而恰到好处的,皇帝袖子中的书册及时开启了攻击:

【老登可真是缺了大德了,把他老子弄进去,谁又会被弄出来?按高祖皇帝定的规矩,“天子九庙 如今往上数个九代,不恰恰是皇家老祖宗,搞靖难的太·宗朱老四么?妈呀,难道把太宗皇帝朱老四给挪出去?!朱老四泉下有知,恐怕要在长陵里满地打滚孝不可言,孝不可言呐!】

皇帝嘴角一抽,并未失态。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横竖大礼仪以来,他听到的无礼之言也多了去了,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再说,他早有万全之策,必不会伤触太·宗皇帝的颜面。

【不对,老道士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要是把朱老四挪出去,他们传下来的这一支又算什么,造反犯上的乱臣贼子?朱老四无论如何是得保住的,所以也就只有挪朱老四的儿子,胖皇帝仁宗了……哎,老子欺负不了就欺负儿子,老实人就是惨呐……】

欺负老实人的飞玄真君长长吐出浊气,望向束手站立的夏阁老:

“太庙是祖宗神灵的居所,怎能简陋?朕……朕夙夜牵挂于心,总得办妥。

他本来还想表一表对列祖列宗的孝心,但想起书册那大逆不道的指责,却不觉又咽下了半句话。

圣上催问到这里,夏阁老也不能不表态了:

“修整太庙是大事,容臣等与礼部议过再回话。

这显然是在拖延时间,但皇帝也并不介意。首辅扭捏一点也是有的。不过,他有更贴心也更好用的工具人,不愁臣工们敷衍。

“闫阁老。

闫阁老立刻叉手回话:“臣遵旨。不过,礼部最近在照管高丽国的使者,商议册立世子的事务,恐怕一时分身不得。

这句话也平平无奇,但夏衍却不觉微微皱了皱眉。他对外藩的消息知之甚少,只隐约听说是高丽礼法中的嫡庶尊卑出了些毛病,所以世子尊位迟迟不能论定。区区外藩世子也无伤大雅,可礼法制度却是大事;朝廷有例不废,闫分宜只要在高丽礼法中上下其手,便能抢占先机,将此例树为范本;他日争论先帝入太庙的事情,

就多了不少抓手。

虽然明知闫分宜要借此捣鬼,但夏衍与许少湖对高丽事务委实一窍不通,难以插足,只能闭嘴不语。飞玄真君同样领略了这位贴心佞臣的暗示,欣然点头,心情大畅。

抄家分钱与送爹入太庙的几件大事议定,剩下的小事也不必花什么功夫。卯时六刻,司礼监秉笔太监们批红用印已毕,洒扫的小太监鱼贯而入,撤走四面的长桌靠椅,换上焚烧松柏的香炉。殿内众人分列两排,微微低头,等着宫人们为自己戴上花枝繁茂、绿意葱茏,以青纱笼罩的香叶冠。

没错,在奏事之后,老道士手下必备的第二项技艺便要派上用场了。他们还得“扬尘舞蹈 、“随班祝赞 ,跟皇帝一齐祈天呢。

穆祺微微低头,面无表情,等到前面的大扑棱蛾子飘飘扬扬退回屏风之后,只余一个朦胧的人影;随后铜磬一响,众人腰肢扭动,展脚舒身,随之摇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不由己,也不得不跟着扭一扭屁股,大力挥袖。

所以说,人的适应力还是很强大的。早先蒙受皇恩,被挑选来写青词闻毒烟当着几十人的面扭腰摆臀扬尘舞蹈,穆祺心里也是万分悲愤,不能自已,不知在日记中骂过老登几千上万。但现在熬了几年,穆祺也实在骂不出什么新话。为了排遣这漫长舞蹈中难以忍受的尴尬,他只能放空大脑,强制自己想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

譬如,今天令他格外注意的,是闫分宜最后提到的高丽立世子之争。他隐约中总觉得,这玩意儿似乎预示着某种大事,应该好好记下来才行。

·

虽然很乐于欣赏重臣们激情舞蹈的热烈局面,但真君本人却绝不可能在臣子面前跳舞。偌大屏风内空空荡荡,只有自小的玩伴王本随侍在侧,手握如意,屏息凝神,等着按节奏敲响铜磬。而飞玄真君又换了一件贴身的青紫道袍,随着松柏袅袅轻烟,缓步踏上以黑白玉石镶嵌的太极高台,手捏法指,脚踩九宫,踏起了法度森严的禹步。

轻烟袅绕之中,那一派仙风道骨,那一派飘飘的玉树临风,真正是人模人样,颇具迷惑性。

踏过两个卦位后,皇帝袖中的书册又滴滴响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这原来就是高丽易储事件的发端后来闹的这么大的祸事,现在居然两三句话就敲定了么?】

皇帝心平气和 脚下步伐一丝不乱。这几日连番受惊 他飞玄真君也算练出来了 区区一点惊扰 已经不足以搅动他的心弦。

【不过这件事的伏笔也埋得很早了。十几年前高丽派遣使臣 请封纯嫔大金氏为王妃 偏偏当时大礼仪闹得天翻地覆 礼部焦头烂额无心详查 居然误把大金氏的妹妹 顺嫔小金氏的名字报了上去 拟旨成文。旨意一出再无更改 小金氏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王妃。

但好巧不巧 先帝武宗年间 为了嘉奖高丽王室的恭顺 曾经册封李氏长子 纯嫔大金氏所出的儿子为世子 这样一份旨意 同样也无法更改了!】

皇帝挑一挑眉毛 轻描淡写换了个步法 衣衫随之鼓舞。自家的事情牵肠挂肚 别人家的瓜就实在味美可口。至于当初犯下的那一点失误 皇帝早已忘记 更懒得替人弥补。

【以此来看 后面闹出的一切事情 基本都是这几份互相打架的旨意引发的两次册封之后 世子的亲妈不是王妃 王妃的儿子不是世子 这种人为卡出的究极bug 简直是要把高丽的肺管子都给戳炸了!

中原虽然讲究“母凭子贵” 糊涂着也能敷衍过去。但高丽不同。高丽搞阶层分化搞得走火入魔 堪称嫡庶神教梦中天国。以其等级尊卑之斩然分明 是绝对容不得一丁点敷衍的。夸张些说 册封的王妃身为正妻 可以直接发卖世子亲妈;世子既嫡又长当一声钟磬悠悠 圣上神色平静 配合着步法捏动指诀 从丹田处运出一口真气 徐徐灌入胸口。无论嫡庶也罢 发卖也罢 横竖有闫分宜顶在前面操心 用不着飞玄帝君劳神。不过 高丽如此看重“嫡庶” 哪怕纯属无心 也仍旧令出身旁枝的真君颇有不悦 决定削减给朝贡使者的赏赐。

【所以吧 高丽反复派人来催朝廷解决问题 其实也很正常。不过礼部没有人敢订正皇帝的旨意 只有敷衍了事。直到闫分宜接管之后 为了给迁移太庙的案子确立先例 以高祖皇帝祖训为由 强行指定了王后小金氏的儿子继承王位 改封原本的世子为王太兄 约定未来再将位置传回给王太兄的儿子。

但这样

的结构 怎么可能不出问题?新王上位不到三年 便秘密诛杀了王太兄父子 清理余党 在朝廷脸上拉了泡大的。所幸那时候闫分宜已经升任首辅 手掌大权 上下弥缝 百般欺瞒 好歹没叫皇帝知道。】

闫分宜看着是个忠的 一朝掌权之后 居然也敢上下欺瞒了?

……看来提拔老臣之余 也得做些预备嘛。

【不过 老闫不敢通报 也确有他的道理。当时礼部派人责问高丽新王 此人大言不惭 甚是无礼。使者问他的嫡亲侄子现在何处 新王居然脱口而出:

“为寻建文皇帝 乘彼白云而去!”

喔 还补了一句:“皇帝尚且遵奉生父 我如何不能尊奉生母?再说 我父亦是国王 又不必修太庙请先王挪位置 使者不必挂心!”

娘诶 这句话要是让老道士知道 恐怕真要一击中的 大破道心呐……】

·

穆祺翻阅资料 比对记忆 终于将高丽的变故梳理完毕 满意的关闭了心音笔记。但刚刚抬腿要跟着大家一起踏鹤步 便听到屏风前哐当一声巨响 仿佛是某种重物摔倒在地 哐啷啷就地滚了好几个跟头。而后一声号叫尖锐凄厉 哀婉久绝 正是王本的声音:

“爷 皇爷!皇爷没有大碍吧?皇爷你这脸是怎么了”

他嚎了没有两回 便是啪的一记脆响 而后一声暴吼平空炸开:

“滚出去 都给朕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借用了朝鲜光海君事件。

光海君 朝鲜宣祖的庶子 在倭寇入侵中立有大功 被立为世子。但很快宣祖续娶王后 生下嫡子 迅速动摇了光海君的地位。虽然宣祖很快崩逝 光海君即位。但嫡庶之争仍然严重困扰着他 并且直接导致了日后被废垮台。而且明朝也在其中发挥了微妙的作用因为万历国本之争 礼部拖着不给光海君办立世子的手续 影响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