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才三岁,只在开蒙,只有上午才上学,楚王自是上午去看他。

他回来得很快。

青雀便不禁问:“殿下难道没和孩子说话就回来了?”

从过去到回来,还没有半个时辰。

“你还真猜对了。”楚王失笑,“怕他见了我,吓得不敢再上学,我只在窗外看了半刻。等下午再问先生吧。”

他道:“来日若张氏问,是不是你提议让我去看大郎,你只管认下。”

青雀正端详他的脸,应得慢了些:“啊……好!”

她又忙说:“可这样,不是抢了殿下的心意吗?”

“这不要紧。”楚王还想说什么,又忽视不了她的视线,只好问,“看什么呢?”

“在看殿下……”在他面前太放松了,下意识就说了出来,青雀忙挡住嘴。

“看我什么?”楚王问。

青雀忙低头,想混过去,楚王却握住她的手腕,追问:“看我,还不说看什么?”

侍女们都忙忙退了出去。

“看殿下,现在、现在不吓人了啊。”青雀只好说。

楚王一怔。

“是吗。”望进青雀自悔失言的双眼,他轻声。

不知是什么情绪静静缠绕上他,他喉间有些痒,有些想笑,便又靠近青雀半尺,玩笑似地问:“‘现在不吓人’,那就是以前,很吓人吗?”

【作者有话说】

来啦!

61 · 他的自弃

才下过一场雪,清晨方停。院中积雪厚重,窗沿外的雪也还未清,在日光下越发照得窗纸莹莹生出光亮。

在青雀身前不到一尺的楚王的瞳孔,也似被日光和雪光照得浅淡、透明……不亚于直接暴露在正午的晴空下。

离生产已过二十天,青雀的活动范围早不再局限于床内,虽因天气寒冷,还没出过西厢,但西厢之内的几间房屋,都已随她走动。

此刻,她便身在卧房的临窗榻上,身上围着白狐皮斗篷,手中抱着套了银鼠炉套的紫铜手炉,身下是铺了三层的黑狐皮坐褥,这些毛皮棉花毛茸茸、暖烘烘地绕住她。而她面前,是曾经用周身冷气和眼中的尖锐冷冽,惊得她不敢直视,仓皇退出花园的楚王。

那一天,只在不到一年之前。就在今年的春日,二月。二月十五日。康国公府的花园里草木嫩翠,繁花似锦。

此刻是深冬,窗外的雪积了半尺厚。云起堂的庭院里,只有凌冬不凋的松树和冬青安静矗立。

迎着楚王似乎含笑的目光慌了一会儿,青雀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好像只是慌,没有怕。

慌是因为,她在楚王面前越来越放松,他几乎什么都对她说,她也越来越没了顾忌,导致一时太过松懈,做出了会让自己为难的举动,说出了会让自己不好再接的话。

不怕是因为

她太久没动一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发慌,楚王的神情不变,身体却开始向后。

青雀就在这时动了。

她侧开脸,看了眼映在窗上的雪色。

“是……有些吓人。”她张口,声音很小,“殿下第一次见我,脸白得像冰,眼神更比这雪还冷,殿下难道忘了?”

楚王向后的动作已在她开口时停下,听她这样说,身体又一顿。

他当然不会忘。

得到青雀的那一天。

那日,他终于应下宋檀的相请,到康国公府一会。他从没想过与宋家修好,去康国公府敷衍,只为阿娘说的,“你去一次,只当对你父皇装装样子,如今他们态度放得低,你却不留情面,屡次相拒,你父皇看在眼里,难免更心疼他们,反让宋家更得好处。”

可他去,或许在有些人眼里,就代表破开了那层横在他与宋家之间的冰,会让宋家得以喘息。

那是宋氏的本家,杀了颂宁的凶手的家,唆使凶手的另一个凶手仇氏,还在佛堂里安享晚年。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不愿,更明白他不得不做。

所以,启程之前,他先把自己喝得半醉,才能在宋家见到宋檀时,忍住没一刀出鞘,送他和他母亲,都去见他妹妹。

他没想过他当然没想过,会在宋家看到一张和颂宁相似的脸。

那是一个丫鬟侍妾,穿着淡藕绸袄、雪灰裙子,看上去快二十岁了,身量很高比颂宁高,眼神也和颂宁完全不一样。那是一双写满了惊惶、绝望、挣扎和希冀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对他说:

她想活。

但,即便有许多不同,那张脸,也实在像得过分了。

他以为是宋家的计策。美人计。故意找来一个与颂宁相像的女子引诱他,好让他重新沉溺于美色,在新的美人怀里,忘了颂宁,忘了和颂宁的种种,忘记宋氏和仇氏的罪恶,忘记仇恨,忘记一切。

至于那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髻,她又在看到他时惶恐躲避,随霍氏逃一般地离开,还有宋檀气恼愤怒的神色,他以为,都是“美人计”中的一环。

想让他在沉溺美色之余,再担上一个“强夺他人之妾”的名声?

他笑宋檀看轻了他,小看了他。只怕是以己度人,以为他也是那等失去所爱后会愿意找一个替代品的,软弱的人。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