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到潇湘馆,自黛玉以及丫头、媳妇们同李妈的铺盖行李,并包裹箱笼忙乱发运。湘云的随身物件,搬在紫菱洲与岫烟同祝紫鹃亦挣扎起来,伺候黛玉,想起多年主婢相聚情分,只是离绪满怀,又说不出所以不能一同回南的苦衷,柔肠寸断,向黛玉跪下磕了四个头,只说得姑娘“路上保重”四个字,早已泪随声下,咽住了说不出话来。湘云在旁看了,也觉酸心。
接着李纨姊妹、岫烟、迎春、探春、惜春联袂而来。黛玉移步出槛,刚至回廊边,只听得一声“姑娘回家了。”黛玉抬头微笑道:“不是他叫唤这一声,我竟忘了他。”忙叫了雪雁,把鹦哥架子移下,看食罐、水罐里都添了没有。雪雁道:“都已添得满满的了。”黛玉便命老婆子:“提去交给垂花门外的小子拿出去,叫他们提着,别挂在车上磕碰着。”一面迎着李纨这班人道:“又要劳动大嫂子同各位姊妹起了个早。”李纨道:“不是我赶紧催他们起来,再停一会儿,林妹妹倒已上车走了好几里路了。”说着,见紫鹃已哭得眼红声咽,便道:“我瞧紫鹃这会儿不如跟着你姑娘走罢,别丢在这里尽着伤心。”黛玉道:“正是我走了,刚剩他在这里,单靠两个老婆子伴着也怪孤冷。大嫂子就叫他搬了过去的好。”一面叫紫鹃避风不用出来。此时黛玉款移细步,出了潇湘馆门,绝无留恋旧居之意。
簇拥着李宫裁姊妹、迎、探、湘、岫这几个人,彼此说笑出了园门。一路上丫头、老婆子们磕头的络绎不绝。黛玉与众姊妹都往贾母处来。贾母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滴下泪来。黛玉趋步上前,抱住贾母的腿跪下磕头。贾母一把拖住,泪眼模糊,对着黛玉端详了一会,暗暗想道:如今我瞧林丫头这模样儿,不像是没福寿的,我先前真是老糊涂了。贾母忍住了泪,说道:“千丈的树枝子落叶归根,既然你婶娘接你回家,也了我一桩心事。留你多住几天,白不中用。你这会儿走了,底下再想见你……”贾母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声,半晌没有言语。黛玉此时,虽已将前事尽付东流,一无挂碍,然想起多年依傍,贾母从前疼爱光景,离情别绪,触景交萦,禁不住珠泪莹莹,相感而滴。向贾母道:“外孙女儿蒙老太太豢养之恩,饮食药饵,抚育扶持,无微不至,真是昊天罔极。如今这场大病回了过来,何以仰慰慈怀?外孙女儿回家,惟有在菩萨面前朝夕焚香礼拜,保佑老祖宗福寿康宁,长恬蔗境,享受满门团聚之乐,胜似外孙女儿常依膝下。”说着,便倒在贾母怀里,哽咽了一回。
再说凤姐赶到宝玉屋里,正见宝玉换好衣服,手里拿着一卷纸,要往园子里去。宝钗同袭人两个抵死相劝,只是不听。
凤姐一到,硬把宝玉拉住道:“宝兄弟,你听着宝姊姊的话不错。老太太同太太怎么和你说话,你还是这样。老太太知道是不依你的。”宝玉道:“老太太、太太不过为我病着不叫出门,如今我的病已大好了,叫我尽着住在屋子里,只怕我的病倒还要发呢。你们这班人也太狠心了,林妹妹病的时候,不叫我去看看,如今他死了好几个月,我要去烧一张纸也不叫去。你们不知道我有满肚子的委曲,须得抚棺大哭一场,呕出我的心来,就用我的眼泪把我的心洗干净了,放在林妹妹棺材里,也算了结这件事了,好叫各人去干各人的正经。我今儿到潇湘馆去了一趟,以后再去,凭你们剁我的脚也使得。”凤姐们听了宝玉说的又是疯话,怕他旧病复发,正急得没法儿;见平儿又喘吁吁地赶到,在凤姐耳边不敢提“林姑娘”三个字,恐被宝玉听见,只说:“那一个已在老太太屋里,怕就要过这里来呢。”
凤姐不等平儿说完,忙和袭人道:“我把宝玉交给你们,我要去干我的事了。”一面回身就走,口中道:“好歹只争这一刻儿工夫,撞破了可再没厮罗了。”赶忙走进贾母院中。见王夫人已先在那里,李纨等众姊妹正送黛玉出来,贾母泪眼汪汪,一只手搭住鸳鸯站在台基上,黛玉又回转身去,辞了贾母,对王夫人道:“甥女要过舅母那边去磕头,还要到风姊姊屋里去谢谢。”王夫人道:“在这里见了面就算了。”凤姐接口道:“妹妹竟听太太的话就是了,给妹妹拣的好时辰起身,这会儿也不早了,我请太太的示下,派了一房家人媳妇,还同两个老妈子路上伺候。雇了四辆大车,妹妹就坐我的轿车子,走长路套个四六挡也就使得。到王家营后换船,已打发前站先去预备停当的了。”
黛玉便与王夫人、凤姐行礼道谢,心头想起一事,敛摄戚容,微露笑脸对王夫人道:“二哥哥有好几个月没见面,甥女也为病着才好没有过去。听说二哥哥的身子还不大好,咱们相聚多年,今儿回家,理该过去辞辞;连二哥哥同宝姊姊大喜的事,甥女儿也没和他们道过喜,今儿打总儿去走了一趟,也算尽了我的礼了。”王夫人听了,一时无言可答。凤姐忙接口道:“我刚在宝兄弟屋里来,他还睡着。宝妹妹也因感冒了,不能出来送你。妹妹也不用过去,我替妹妹说到就是了。”黛玉本心并非一定要见宝玉夫妇,今因凤姐姐止,便应道:“既是这么,凤姊姊替我致意,别忘了。”凤姐答应,心头才定,同着李纨、纹、绮、湘、岫、迎、探、惜姊妹,一径送黛玉至垂花门前。随后,鸳鸯、平儿也赶了来。此时垂花门内站着奶奶、姑娘及丫头、媳妇、老婆子们,黑鸦鸦挤了一大群。垂花门外一溜儿站的年轻小厮,候着磕头谢赏。风姐到了垂花门,转身就回。李纨等等黛玉上了车,各人洒泪而别。岫烟先回园去,李纨瞧出贾母心事,仍邀众姊妹至贾母处热闹。
凤姐先进贾母屋里,见贾母闭着眼歪在炕上,一个小丫头在身后捶背。王夫人站在旁边,默默无言。停了一会,贾母叹口气道:“你们头里说林丫头和宝玉两个人,彼此存些私念,他们的病都是为此,或者他们两个从小在一堆儿玩惯的,分外亲热一点子,也是他们正经情分。你们瞧林丫头今儿的光景,若讲有什么别的心迹,再别委曲了他。林丫头果然有别的意思,如今知道宝玉娶了宝丫头,他提起宝玉来,还是这个样儿吗?”
凤姐脸涨通红,与王夫人面面相觑。鸳鸯笑道:“当真林姑娘比先前改了样儿了,我瞧着他满脸福气,那都仗着老祖宗福庇呢。”贾母摇摇头道:“那里是我的福庇,刚才当着林丫头,我不好提这句话,没的惹他淌泪抹眼的。想我只有一个女儿,远远的嫁了,谁料他命苦,生了一个女孩儿,自己早就死了。我也为可怜他的娘,接了林丫头来住了几年。早知道是这样,先前别去接他来倒也罢了。林丫头今儿这一走,别再想见他的面了。”此时,王夫人与凤姐俱看出贾母心事,坐立难安,不敢开口,然又不能不劝慰贾母几句。凤姐勉强陪笑道:“林妹妹的婶娘疼顾他,自然要替林妹妹访定一门子好亲事,为官作宦的,内外升转不定。或者一两年里头,林妹妹就进京来给老祖宗请安。那时候,老祖宗瞧见才欢喜呢。”贾母听了点点头,半晌才说道:“如今只要宝玉的病好,别的事都不用提了。”
又向湘云道:“你们今儿都在这里吃饭,陪我抹个牌儿解解闷。”
凤姐见贾母颜色稍霁,搭趁着便吩咐:“姑娘们的饭都送到老太太屋里来。”一时,王夫人、凤姐伺候贾母用过饭,李纨、探春、湘云陪贾母抹点子牌。李纹、李绮、迎春拉了琥珀一桌子打天九。贾母见王夫人、凤姐还站着,便说:“你们也该回去吃饭了。”于是,王夫人、凤姐才退了出去。
这里,鸳鸯坐在贾母背后,与贾母洗牌,斗了一转庄,贾母手气不好,揭不起大牌。鸳鸯因贾母今儿心上不乐,想法儿要叫贾母开开心。这一牌轮着贾母做庄,鸳鸯趁桌子上算帐的空儿,一手揸起牌来,叠了一副把牌,做个雀口摊在桌上。凑巧李纨坐在贾母对面,鸳鸯递了个眼色。李纨开了牌,贾母第一张揸起,接连起了六张天牌。贾母便喜笑颜开道:“这副可要赢你们几个钱了。”问:“文总、武总这两张牌你们谁揭了,快放下来。”李纨道:“我们都没有揸呢。”鸳鸯笑道:“大奶奶发急也不中用,快摇将罢,再别摇个六出来就好。”李纨道:“我要瞧老祖宗补了牌再摇。”谁知贾母伸手第一张就补了文总,接着又补了一张文武总。贾母更乐的了不得。众人睁着眼瞧李纨摇将,偏又摇了两只六。湘云拍手道:“这可乐不得。”鸳鸯道:“这一牌是开足的了,算也不用算,得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副。老祖宗再抹一百年牌,也难得碰见这一副。”
一面和素云取笑道:“快给奶奶扛钱去,园子里来回要跑得你腿酸呢。”贾母道:“今儿偏偏凤丫头被他逃脱了,我知道他们没有这许多现钱搁着,咱们散了场再记帐罢。”不说这里贾母十分欢喜,要知凤姐出去怎样光景,下回分解。
? 第六回 怡红子泣黛感残春 滴翠亭诉鹃传密信
话说凤姐与王夫人伺候了贾母的饭出来,平儿早在廊檐下站了好一会,便跟着凤姐出了院门,王夫人自回房去。平儿回道:“潇湘馆的帐幔铺垫,连那些陈设古玩,一箍脑儿收拾起来。史大姑娘搬到邢姑娘房里去住了。奶奶吩咐的话,里里外外都已知道,再没有人在他跟前走漏一半句话的了。”凤姐叹口气道:“我也是白操心,你可听见老太太的话,还不是委曲死了人再没处去诉冤?”平儿道:“老太太的话,也不过今儿见林姑娘走了,心里自然不耐烦,过了几天,也就没有什么了“凤姐道:“不是这句话。里头说的宝玉在园子里见了袭人,便认做林姑娘,讲了好半天的私语。又是什么‘为着不放心,都弄的一身病出来’这不是袭人亲口告诉太太的话,我那里知道他们这些钩儿麻藤呢。”平儿道:“不是昨儿我和奶奶说过这话,林姑娘这个人真是奇怪,瞧他今儿走的光景,怨不得老太太见了,想起头里这些话要不舒服呢。”凤姐道:“这也叫人家想不到的事,我那能未卜先知。”一路说话,回到自己屋里。平儿道:“奶奶一早起来也没吃过一点东西,叫他们摆饭罢。”凤姐道:“可不是吗,戴了石臼子提猴儿戏,我是费力不讨好。闹了一早上,这会儿觉着肚子里有些饥呢。”平儿忙叫传饭,凤姐又打发小红去看宝玉,回来说:“这会儿也在那里吃饭,就要到园子里去呢。”凤姐叫平儿道:“你在这里吃了一点子,同我到园子里去走一趟。如今可由他去罢。就是别叫我太太得知,保不定又要生气发恼呢。”
当下凤姐用过饭,带着平儿正要往宝玉屋里去,听说宝玉已到园子里去了,凤姐连忙赶上。宝玉才进潇湘馆,袭人先已吩咐厨房里把祭礼抬来,摆设齐整。宝玉走进屋内,举目四睁,止不住泪珠扑簌簌滴下来,便问:“林姑娘棺停何处?”凤姐赶忙上前道:“林妹妹的灵柩,打发人同紫鹃送回南边去了。”
宝玉叹道:“林妹妹生前是爱住这屋子的,也该多停几时,到月朗风清时候,他自然还要出来赏玩院子里这几竿竹子。怎么急巴巴的送他回去?连紫鹃也走了。总恨我这一场病误了事,生不能见其死,死不得见其棺。”说着,上香洒酒。袭人忙把拜垫铺好,宝玉双膝跪下,不等拜完,放声大哭,泪涌如泉,几乎晕去。袭人等在旁百般劝慰,勉强节哀忍痛起身,将祭文焚化炉内。又亲自走出院内,在假山石边烧化纸钱,那火光冲起,竹枝上的雀儿,飞鸣旋绕,起而复下。宝玉道:“这些雀儿,想也因林妹妹成仙去了,找寻故主不见,其鸣也哀,大有感旧之意,何况于人!”说罢,呆呆的看了一会,踅身往里便走,到黛玉卧室内坐下,见炕帐门帘铺陈等物收拾一空。黛玉平日所坐这把圈椅还照常安设,宝玉就在椅上坐下,回首茜纱窗上竹影迷离,宛然如旧,而室在人亡,不胜今昔之感。无奈袭人等再三催促,只得起身,一步挨一步的出了潇湘馆。袭人等跟着也不敢引往别处,仍由原路而回。只见落红已尽,叶满枝头。宝玉仰天叹息道:“可怜一岁春光,又在病中过去。记得林妹妹《葬花诗》里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奈红颜未老,霎时粉碎香销,不想谶语即应于此日。落花不知有林妹妹,林妹妹亦不知有落花了。然昔年落花而葬花者,尚有林妹妹;今林妹妹死了,连棺木也不得一见。是落花为林妹妹知已,我待林妹妹,反不如林妹妹之惜落花,岂不痛哉!”
宝玉唧唧哝哝,袭人在旁只是好笑,不敢做声。一时出了大观园,袭人等因贾母叮嘱在前,命宝玉不必过去请安,此刻才祭了黛玉回来,余怯未尽,不便引宝玉到贾母处,一径同他回到自己屋里。凤姐自与宝钗叙谈。
宝玉因刚才进园触景伤春,想起黛玉的《葬花歌》,与袭人索取纸笔研墨,写道:
灯残吟罢想伊人,令我如痴问宿因。
恨到无言花入梦,俨然花里梦中身。
独立珊珊映绣衣,定晴还认是耶非?
怜卿命为红颜薄,一片悲心付落菲。
流年如水美如花,迟误青春恨已赊。
寄语鹃儿须细拣,休教连理惹人嗟。
人自娉婷花自芳,惜花偏其是红妆。
痴情吟到春残句,埋冢花魂也断肠。
香满花朝浴水盆,知卿花与是同根。
他年艳骨囊收拾,树树溅红滴泪痕。
香云稽首问天街,毓秀如何黛复钗?
手镜自怜消瘦甚,芳心已共落红埋。
花谢花开十二时,晴雯偃蹇已如斯。
香消此日谁人惜?惟有蓉神尚鉴之。
香归红了入情锺,步转潇湘拭泪容。
偏是绿衣知解语,隔帘频唤葬花侬。
宝玉接连吟了八绝,还在吟哦构想。袭人过来把笔砚端开道:“才到园子里去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躺着养养神,尽是闹这些什么呢!我拿去给二奶奶瞧瞧。”宝玉被袭人一语提醒,恐被宝钗走来看见,连忙取过自去藏了,便和衣倒在炕上不提。
再说宝玉先往潇湘馆祭奠黛玉之时,岫烟、惜春在贾母屋里看抹了一会牌,随后厮跟着走了。二人进了园门,行至沁芳桥分路。岫烟一个人走过潇湘馆门外,只听得里头热闹,止步细听。见一个老婆子出来,岫烟问其缘故。那老婆子瞧着没有别人,便和岫烟悄悄说道:“我告诉姑娘一件事,心里我们都不得明白,今儿才知道底细。原来林姑娘病死后回了过来,见瞒着宝二爷的。姑娘你评评有这个道理吗?一个人的死活,可得混说得的?林姑娘年纪轻轻,活咒他死了,也不知上头谁出的主意?老太太那么个疼林姑娘,倒这样委曲他,老太太知道肯依吗?姑娘你听听,这就是宝二爷的声音,在里头哭林姑娘,那么伤心呢!我和姑娘说了这话,再别到上头提起,叫我们落不是。”岫烟听了,心中大以为不然,呆了半晌道:“你放心,我再不告诉人家就是。”说着,一径自回紫菱洲。
少停,贾母处牌局散了,湘云同迎春回来。湘云一进屋门,先叫一声邢大姊姊,道:“你看,天下竟有这样竟想不到的事!头里紫鹃不过和二哥哥白说句玩话,闹的连林之孝家的要打出去。今儿林姊姊当真回家了,我听说二哥哥的病已经好的了,怎么躲的影儿也没见?前后炎凉,判如水火,难得颦儿竟像不理会似的,反说要去辞别他。这两个人行事古怪,倒是一个样儿的。热起来,比太上老君炼丹炉还炎,冷起来,如同水晶宫里的冰块还凉。”邢岫烟笑道:“我今儿听见一件事,你知道了越发要生气。”湘云问道:“你又听见什么?”岫烟道:“头里上头嘱咐叫人家别在宝玉跟前提起林姑娘,我只道是为宝兄弟听见‘林妹妹’三个字,怕勾起他的旧病来,今儿才知道,大家都哄着他林姑娘已经死的了,可是奇不奇?”湘云不信道:“是那里的话?”岫烟道:“刚才我从潇湘馆门首走过,宝兄弟正在里头哭林妹妹呢。”湘云道:“原来有这些缘故,怪道今儿二哥哥还没有出来,还阻止林姊姊不叫去辞行呢。这个主意,也再没有第二个人盘算出来的。我想林姊姊家里倘或没有打发人来接他,到底把这一个人藏放那里去,真个把他硬装在棺材里头不成?这算心机也使尽的了,就是太苦了颦儿。偏偏知道得迟了,倘早上知道这件事,定要和林姊姊说明,别叫他错怪了人。”
这里正在说话,不料探春来找湘云,被他听见了,笑着嚷进来道:“错怪了人怎么样?正要他错怪了人才好呢。”于是大家一笑,让坐。探春向湘云道:“这件事你告诉了林姊姊,斩钉截铁之后,又藕断丝连起来,到底要替他想条出路,叫他怎么样呢?他们这样办虽然心狠手辣,好比砒霜、巴豆杀人之药,只要投得对症,亦可救人。我知道你这张嘴是快的,将来见了宝哥哥切不可吐露一半句话。明明一座火焰山已借铁扇扑灭的了,经不得再去一挑,势必复燃,又将何法救之?”岫烟道:“史大妹妹,你听三妹妹的话不错。翻腾出来,要落多少人抱怨?”探春道:“落抱怨没要紧,破釜难以瓦全,公愤每多偾事,你细去想罢。”湘云道:“这口气怕按不住,我也再不到这里来了。”岫烟、迎春听了都笑起来。
少表紫菱洲众人议论,再讲黛玉那日出了荣府,顺便过邢夫人处,并到东府里辞了行,坐车至水路换船,一路行程迅速。
到了家里和他婶娘相见,自有一番叙话。又叫丫环引少爷来见了姑娘。黛玉把他兄弟抚摩一会,心甚欢喜。
当下拣了一坐院落,院内也有太湖石、金鱼池,点缀精雅。
间植几种翠竹、几株桃杏,浓荫轩窗,两边超手游廊,栏杆曲折似有潇湘光景。一进内室,见房屋精洁,铺设整齐。朱漆架上摆着几盆素心建兰,幽香满座。楼上三间,黛玉在西首一间内做了卧房,命将书籍一切摆在中间,以为坐落之处,留出东首一间,供奉大士画像。对面两座厢楼,安顿了老妈子、丫头,并放置箱笼等物。逐一部署停当,那边又打发人过来,另立小厨房起火,便于呼应。荣府来的家人因南边有应办事件,同他媳妇暂且禀辞走了。留下两个老妈子和黛玉的乳娘李妈,就在院内廊房安歇。
黛玉婶母常过黛玉这里闲话,深服黛玉心地明白,才干宏通,自是闺秀中出色之人。是时,因有粤东任内带来的赈济抄册,恐接手藩司挑剔纠缠,偶与黛玉谈及此事,黛玉便叫把底册一齐搬过,细细核算,并无错舛。不久果有公文到来咨查,即便开具简明清析,命管事家人具呈,由江都县详转咨覆完结。
以是越显黛玉长才卓识,凡有家务大事,无不与商。
黛玉回家后,经历一切,并安葬林公夫妇,非无可记之处。
因黛玉这一个人,原是书中之主,如今离了大观园,与宝玉诸人隔绝,却又似主中之宾,所事皆非前书关键。若逐一铺叙,未免写成两橛,似无趣味,不如一概删除,俟到斗榫合缝,峰回路转之时再为接叙,以省笔墨。
且讲贾母自黛玉去后,虽不免心中牵挂,细想事已如此,留在此间有许多关碍,不如走的干净。又见宝玉早晚过去请安,起居饮食如常,心中欢喜。凤姐更以黛玉回家,一刀两断,陈平妙计已得收功,可以在王夫人面前挣个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