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1)

凤姐道:“你们听听这是宝二爷自己说出来的,总得要求奶奶,爷们可当不得家呢。”宝玉被凤姐说得脸红,回身就走。

凤姐又把宝玉叫住道:“别脸上下不来,正经还有话和你商量。你林妹妹跟前,我见他提一句就是了,谅来没有什么作难的。这件事工程也不小,管工的自然有些沾光,我替你想起一个人来。那焙茗出去找你很吃了一番苦,赏罚要公道,不如叫焙茗去管了这件事,明叫他沾个光儿。”宝玉道:“栊翠庵外边也就要兴工,我想叫焙茗去经营,那里另派人罢。”凤姐道:“栊翠庵又兴什么工?我不知道。”宝玉道:“那是我才起的想头,姊姊如何得知呢!”于是宝玉就把缘由说明,并托邢岫烟去与妙玉商量的话也讲了。凤姐道:“宝兄弟,你也太鬼祟了,这个地方起了阁子,上去玩的不过是咱们家里太太、奶奶、姑娘们,还有什么外四路不相干的人瞧见他庵子里什么东西吗?既是焙茗有你的差使,林妹妹留住他的家里人,有一房看他公馆,尽闲着。我去和林妹妹说了,把起造太虚宫的工程交给他,拿了一个总。余外设局施舍的事,再另派人。”话未完,见贾母处小丫头来叫宝玉吃饭,宝玉便往贾母处,见薛姨妈同黛玉众姊妹都在,宝玉随他们吃了饭。是日,黛玉孝敬干妈一天戏。

次日是湘云、迎春、探春这一班姊妹的公东贺喜。薛姨妈顺便与黛玉还席。黛玉向薛姨妈道:“大嫂子总没来过,妈妈何不叫他过来,也瞧瞧戏,逛一逛咱们的园子,把他胸襟开展开展,省的闷在家里寻事生非。叫香菱也同了来。”王夫人接口道:“当真姨妈听林姑娘的话,叫蟠哥儿媳妇过来散荡两天,或者他心里头有什么说不出的郁结闷气,也可消释消释。还有一说,他们这一班姑嫂,我不敢说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到底规矩体统都不错。俗语说的‘近朱者赤’,叫来瞧瞧他们的样儿,或者能把脾气改过些也料不定的。香菱待他奶奶,自然知道有个尽让,但蟠哥儿媳妇平日厌恶了他,总看不出这个人的好处,镇天在家里,免不了鸡争鹅斗的。”说着,叫老婆子“去请了姨太太家里大奶奶同香菱姑娘来”。薛姨妈忙止住道:“罢!姊姊不知道我这一个媳妇,是见不得人的,所以总没叫他过来给老太太、姨妈请安。姨妈跟前不用说了,也不怕老太太同姑娘们笑话,就被这里老婆子、丫头们见了也不好看。若讲要他改改这种好样儿,就请孟母来也教化不过来的。这是前世的冤孽,拚着我这条苦命,尽着和他熬一天算一天的事,看谁熬过谁。倒是我走了出来,怕香菱在家里越发难受,不如去叫了香菱来也好。”当下王夫人吩咐老婆子去,不多时同了香菱过来。这里戏文早开了场,无事可记,不必碎繁。晚上散了戏,次日照旧又相叙一天。黛玉款留薛姨妈赏玩龙舟,薛姨妈因黛玉恳挚缠绵,情不可却,只得同香菱住下。这里宝玉便把清虚观之事告诉了黛玉,黛玉听说“太虚”两字,虽记得不十分清楚,恍惚死后游魂曾历于此,并模糊与太虚宫仙子叙话一番,犹如梦境。今听宝玉说到清虚观云游道人要化布施,知有来历,甚为合意。又道:“那设局济世这几件,本是应该办的。前儿在议事厅与大嫂子、凤姊姊没有议及,不过先亲后疏,由近及远,留待日后再办,不知在清虚观已先有此议,这是极好的了。”

宝玉又将造阁赏梅一事说明,黛玉亦以为可。到了明日,便打发人去关照凤姐说:“清虚观布施只管开工办理。”凤姐又将所派看公馆的家人去承办告知黛玉,即时择定吉日破了土。管工家人领银,赶紧督办赶办去了。这里宝玉回到怡红院,紫鹃便道:“邢大姑娘来找二爷,说妙师父见了书子很乐。完工之后,冬天下起雪来,妙师父还要请邢大姑娘同四姑娘到阁子上赏雪看梅花。妙师父没有回书,叫邢大姑娘覆二爷呢。”宝玉听了,连忙走出园来,叫传焙茗。二门上的小厮回道:“不用传得,焙茗一早在这里候二爷呢。”话未完,焙茗过来请了安,见二门上小厮走了开去,便道:“有一件事来求二爷。”宝玉便问:“何事?”焙茗笑道:“二爷可记得万儿吗?”宝玉道:“我那里知道什么万儿千儿呢?”焙茗道:“怪不得,爷出去做了和尚,回来都停当了,奴才也陪着爷出了一会家,回家就不看顾奴才一点子。”宝玉道:“有话要说个明白,知道你肚子里什么万儿呢?”焙茗便引宝玉到书厅内讲道:“这事说起来年代原久了,那年新年头,奴才跟了二爷到东府里瞧戏,奴才偷空儿出来撞着珍大奶奶的丫头,叫万儿,拉他到小书房间里按倒他正要上手,被二爷踢开了门进来,赶散了这件事,爷可记得?”宝玉道:“我记起来了,可是万儿的娘梦里头得了一匹什么万字锦才生他的?”焙茗拍手道:“正是他。”宝玉又问:“万儿怎么样?”焙茗道:“万儿是外头买的人,如今珍大爷叫他娘老子领回许配,奴才央媒去说亲,万儿同他娘都愿意的了,谁知他这个混帐老子赌极了,寻着惯放京债的老西儿,九扣三分吃利钱,两个月一转票,利上起利,如今滚到三百多两银子。那老西儿明知他有个女儿,所以安心放给他,就要把万儿准折做两头大,因为万儿不肯,在家里寻死觅活的闹,人还没有抬去。他娘转托媒人来寻奴才,叫商量寻个办法。”

宝玉道:“婚姻事先要问女孩儿愿意,老西儿就能霸占他吗?”

焙茗道:“搁不住老西儿天天逼着他老子要银子,怎样得开交呢?”宝玉道:“这会儿有银子还了他,老西儿可还要人不要呢。”焙茗道:“有银子清了,他就要人也由不得他了。”

宝玉道:“那有什么难处,要多少银子我给你,叫他们还了老西儿,你把万儿抬了过来就完了这件事了。”焙茗忙爬下磕头道:“谢爷的赏。”宝玉又将起造阁子要他监工的话对焙茗说了,焙茗道:“奴才的表兄就是个有名的工匠头儿,内里起造花园的工程就是他揽的。二爷要怎样造法,怎样的工料,奴才对他说了,叫他递上一张揽状,讲定多少银子,限他几时完工,奴才自然天天来照看,不费二爷一点子心。”宝玉道:“我知道要什么样造法?你只和他说阁子要起得高,材料要精细,完工要快速,该多少银子随他估价就是了。”焙茗答应。宝玉叫焙茗先领了五百银速去办他的亲事。焙茗知道库上新定章程,先具领纸由帐房送验,再给对牌赴库领银。因是宝玉所赏,不比别项支销,各处并无批驳。焙茗领了银子,便去找着媒人,原来媒人就是冷子兴,知焙茗有了银子,不难玉成其事,立逼万儿的老子邀了老西儿来,本利算清,当面抽还欠约。那老西儿知道荣府的来头,又有冷子兴说话,现在借欠已清,并无挪借,只得死了心,垂头丧气的走了。冷子兴讨了万儿的庚帖,送与焙茗之母叶妈,一面择日完婚。焙茗自去与他表兄工匠头儿说了,当下绘了图纸来回宝玉,讲定工料银九万两,都包在内。先领银一半,限四个月完工,再找银两。宝玉看见图纸,又限的完工迅速,恰到寒梅开放的时候阁子盖成,十分欢喜,便叫焙茗赴库上支领银两。这宗银子领出不用开去,公道加一扣头,除库上、门上花销外,焙茗大大沾光,便兴头排场娶亲,了却数年前书房一叙之缘,也应了其母梦得富贵万字锦的吉兆。

再说午节的龙舟、台阁到初四日制备都已齐全,那时迎春、香菱俱被黛玉留住,贾母又叫打发人去请了喜鸾、四姐到来。第一宝玉高兴,早已到蓼花汀一带看驾娘们演习,因来说与黛玉道:“果然好看。”黛玉想起每逢佳节良辰,游戏赏玩,总少见赵、周二姨娘,赵姨娘做人虽然器量窄狭,行为鄙陋,未免人家也太奚落了他,激之使然。我想天下无不可感化的人,何不甄陶他同归于善?书上讲的和气致祥,俗语流传一家和气值千金。我先尽我的道理,明儿的龙舟定要去邀他们来瞧瞧。当下便叫紫鹃“去请赵姨娘、周姨娘,明儿到园子里来看龙船”。

未知赵、周二姨娘来不来,明日的龙舟怎样有兴,且看下回分解。

? 第三十五回 庆蒲觞芳洲观竞渡 开寿筵舞榭发悲歌

话说黛玉叫紫鹃到赵、周二姨娘处请看龙舟,紫鹃去不多时回来,黛玉问:“他们说什么话?”紫鹃道:“我先到赵姨娘那里说了,赵姨娘欢喜得什么样似的,道:‘你姑娘赏脸,不拘打发一个小丫头、老婆子来叫一声就是了,怎么又劳动你来。’他又说:‘早听见今年园子里有龙船,很想过去瞧瞧,怕老太太、太太见了憎厌,还怕三姑娘说话,怪没意思的。如今你姑娘有咱们这些人在眼里,真真当不起。明儿定要去瞧的,见面再谢你姑娘。’随即又到周姨娘那边,他也说来的。回来碰见三姑娘,问我那里来,我就说姑娘叫我去请赵姨奶奶明儿看龙舟。三姑娘并没言语就走了。”黛玉点头暗想:探春为人诸凡可敬,就只在名分上头太看得认真。岂不思属毛离里,顾公义而废私恩也使不得。他非不明白这个理,盖过犹不及耳,底下须得陶熔他一番。

不说黛玉心头暗自议论,讲到次日早饭后,邢、王二夫人并尤氏都聚在贾母处同进园来。史湘云一班姊妹也陆续来到,李纨、凤姐两个先在沁芳亭指点安设坐位铺垫,并茶几茗具一切伺候需用物件。黛玉同薛姨妈径往沁芳亭来,与贾母众人相见,坐在一处。

看那龙船已从紫菱洲那边一只一只的鸣锣荡桨的开放出来,按青黄赤白黑共有五只。先是黄龙,次青龙衔尾而上,龙头龙尾并周身鳞甲装的玲珑活泼,彩色鲜明。黄龙船上旗帜招展,两旁共一十六个驾娘,并船头上站的龙宫太子,一色穿的黄衣。青、赤、白、黑四号各分颜色,驾娘们手携划桨在水面上掀波逐浪盘旋飞舞,各献技能。贾母看得乐意,便叫放赏。

凤姐早已预备小船贴岸停着,一声吩咐,每船赏钱二十千文,船上众人磕头谢赏。驾娘们因贾母与众人都在沁芳亭,过去了又折转来,几回盘绕以供赏玩,足足闹了一个多时候。

龙舟过去了,才见水台阁过来,底下都把木头扎成筏子,用石坠下沉离水面一尺余,并不露出木筏。上面用五彩丝绸结成树木亭台,照依所扮故事,位置得宜。如扮的《八仙过海》、《水漫金山》都选十四五岁的清秀女孩子,下用精巧钢条贯串,或站在渔鼓简板上的,或立在棕篮荷叶上的。白蛇、小青站在渔虾背上者,法海和尚斗法真像悬空在水面挂,取河水从山上泼下,白茫茫一片,宛然自下漫起。一座过去,又接着一座,扮的台阁十二座,制胜出奇,各尽其妙。贾母、薛姨妈皆赞美不绝。宝玉看得高兴,便要下船去随着游玩。黛玉道:“这要坐在岸上看他们从水里过去,由近而远才看得齐全。你下了船,不过看见前后两处,余外的都瞧不见了,有何趣味呢?”宝玉总不肯听,一个人走到蓼溆边下船,上了一座台阁,扮的是刘晨、阮肇入天台,见一派仙景,白石青苔、琪花瑶草,桥畔一湾流水,即是活波,便叫扮阮肇的女子脱下衣服与自己穿了,扮作阮肇去访仙女,真是心旷神怡。先从沁芳亭岸边经过,向湘云众姊妹笑着招手。贾母眯齐了眼看不清楚,问道:“这向你们招手的是谁?”凤姐笑道:“老祖宗认不清?是宝兄弟在那里淘气呢。”贾母道:“那可不是玩的,快叫他起来罢。”

凤姐道:“请老祖宗放心,这个地方还稳当,由他高兴玩罢。”

湘云笑道:“二哥哥上年到了大荒山,如今又想入天台了,仙子已在这里,还要去访谁呢?”黛玉瞅了湘云道:“偏是你会说话。”一面湘云同黛玉取笑,贾母向薛姨妈道:“咱们坐了一会,也该到别处去散散,怕要吃午饭的时候了。”凤姐接口道:“今儿的酒席就摆在缀景阁底下,请老祖宗同姨妈、太太、姑娘们到那边去坐罢。”这里贾母一众人起身自到缀景阁去。

再讲宝玉,一路沿堤顺水荡来,见岸上那些老婆子、丫头们攒三聚四的,都在绿树阴浓之处,坐着的,也有蹲着的。过去又见赵姨娘、周姨娘带着丫头们,另在傍水凉亭里坐着观看。

将近藕香榭,望见一群红粉,轻摇纨扇坐着说笑,渐渐近来,乃是邢岫烟、晴雯、紫鹃这几个人。原来紫鹃知道沁芳亭有姨太太在那里,所以同着晴雯去邀了邢大姑娘悄悄的到此瞧热闹。

先是晴雯认出宝玉来了,便指手点戳的与邢岫烟说话。宝玉看见他们,也就笑笑过去。由萝港之下盘旋而出,到了蘅芜苑前。

回想起数年以来,每逢端节总有宝钗在一堆儿聚乐。今年有此龙舟胜会,旧时众姊妹都在,独不见了宝钗,不禁触景伤怀,兴致索然,便换了衣服,坐小船拢岸。上了云步石梯,转出蘅芜苑,缓步行来,正遇见琥珀道:“老太太同太太、姑娘们都在缀锦阁过午,等你去喝雄黄酒呢。”又瞧着宝玉身上笑道:“这会儿倒换了衣服了,为什么不照前扮的故事去给老太太大家瞧瞧呢?”宝玉也不言语,便随了琥珀到缀锦阁坐下,一同庆赏端阳。

贾母说起,今儿装的台阁、龙舟很有意思,既然费了许多工夫置造出来,咱们再玩两天也好。薛姨妈道:“他们竭诚想出来应景的玩意儿孝敬老太太,自然老太太该多乐两天。我家里还有些事情,走出来好几天了,可先要回去,叫香菱在这里多住一两天罢。”贾母笑道:“姨太太既然来了,那可由不得姨太太做主呢。”

薛姨妈正要推辞,黛玉接口道:“老太太留妈妈,做女儿的有句话,这会儿也就告诉了妈妈。不是***生日已经过的了,没有尽女儿一点孝心,如今妈妈听了老太太的话,住在这里,再看两天龙船,接着补祝妈妈寿辰,就是园子里这一班姊妹、两位嫂子同珍大嫂子拜寿吃面,外头叫一班好戏,打伙儿热闹一天。”话未说完,凤姐接口道:“唉呀呀!不是林妹妹提起,连姨妈的生日我们都混忘了。到底是干女儿的孝心诚,记得清楚呢。”贾母笑道:“姨太太可再没的说了,干女儿孝敬干妈庆寿唱戏,不用派咱们的公分,落得吃喝听戏,那有这样相应的事。姨太太再不赏脸,不是心疼干女儿花钱,就不肯叫白便宜了咱们。”说得在座众人都笑起来。大家顺着贾母的话留薛姨妈,薛姨妈道:“一来家里有事,二则蟠儿还不知怎么样,看了这个不贤慧的媳妇,老太太想,有什么好心绪?到老太太这里高兴,做起生日来,也被人家笑话。我领姑娘的情就是了。”黛玉道:“本该到妈妈家去庆祝才是正理。因姨妈那里诸色不大便易,咱们姊妹都去了倒累姨妈张罗费事,所以想个权宜之法,不如在这里办了,总是一个样儿的。妈妈既然撩不下家里的事,看罢龙舟回去,到那一天再请妈妈过来就是了。”说着,各席上又点景用了几杯蒲酒,饭毕盥手送茶,等贾母起身,各自散去。薛姨妈回至潇湘馆,黛玉又肫肫订邀,薛姨妈顺口含糊应许。次日,又陪贾母坐船玩了一天,至晚决意要回,众人不能挽留。第三日,贾母众人又到藕香榭坐落玩赏。

是日,黛玉便叫人去请了邢岫烟,同着看了一天台阁。又打听赵、周二姨娘连日都到,他两个十分感谢黛玉为人细心周到。

讲到黛玉要与薛姨妈庆寿,宝玉知道喜之不胜,对黛玉道:“你认姨妈做干妈这件事办得很好,可怜姨妈,如今眼前没个亲人也苦了。咱们这一番举动,听见旁人都夸你呢。”黛玉道:“我那里管旁人的议论,不过各人尽各人的心罢了。姨妈向来待我也好,我是没娘叫的,姨妈如今也是没女孩儿。世上四种穷民,内无父曰孤、无子曰独,却不提及无母无女之人。想失恃与失怙无异,无女与无子一般,可由孤独类推。况我双亲俱丧,姨妈痛失掌珠,有子若无,两相依傍,彼此有情,兼可把你弃家披剃一节借为补盖,我心始安。你也以为然,可见咱们两个人的设心并非有己无人。总要由忠而恕,如今也不必讲这些了,且商量与姨妈做生日的事,在园子里那一个地方唱戏好呢?宝玉道:“你不听见姨妈的口气,怕未必过来。”黛玉道:“咱们只管排场起来,到那一天多走几个人去拉也拉他老人家过来了。”宝玉道:“园子里就是缀景阁同嘉荫堂两处宽展,我想缀景阁还不如嘉荫堂好。现在天气热了,嘉荫堂前靠山腰,这二十来株大树遮得阴阴的,又看那流出来的一股泉水清心爽目。北静王府里上年新弄一班戏,脚色也多,行头也全,比咱们家里的戏好。老太太同姨妈都爱看热闹戏,瞧了一定喜欢。

我去要了来,就在嘉荫堂翻轩外宽宽阔阔搭一座台子。本来无外客可请,就是咱们家里这几个人听戏。”当下说定了,黛玉叫人去关照凤姐。

那边凤姐早已预备与薛姨妈庆寿的事,专等黛玉这里定了地方,便吩咐林之孝家的传老婆子们把应该添设的灯彩铺垫都挪到嘉荫堂去,一齐动手搭台。宝玉亲自去指点道:“戏班里脚色有一百多人,台子小了挤不下。”又叫人去开了缀景阁,要抬新置的十二扇围屏。凤姐知道,忙来对宝玉道:“前年老太太生日,甄家送的一架大屏,是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泥金百寿图,论起价钱来,虽然不及这一架,正是配做生日摆的。老太太说要送人还没送出去,不如搬那一架去摆好。”宝玉不听,定要抬他买的那一架,凤姐也就由他。当时抬了过去,诸色安设停当。

黛玉上一天就约定了人,天明起来梳妆已毕,知道宝琴上一天已过去了,便同湘云、迎、探、惜、纹、绮、李纨、凤姐、玉钏、喜鸾、四姐,连平儿、晴雯、紫鹃也高兴跟在里头,带了一群丫头、老婆子。宝玉见了花枝招展,这一班人真是群玉山头,瑶台月下,便要同去。黛玉道:“等我们过去了,你随后来也使得,跟着我们像什么样呢?妈妈横竖就要过来的,快去换了衣服在这里等着拜寿也是一样的。”凤姐笑道:“你要同我们去,也该把衣服早换上了,你瞧这个样儿,不像伺候宝二奶奶的小子吗!”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宝玉连忙回去,找麝月要衣服更换。

这里,众人走园子里便门,拥到薛姨妈家里,挨次拜了寿,略坐一会,便拉姨妈过这边来吃面听戏。薛姨妈情不可却,便同宝琴、香菱随着众人过来。刚进园门,早有丫头们迎上去道:“老太太、太太都在嘉荫堂候姨太太呢。”

薛姨妈便径至嘉荫堂,贾母先迎出来与薛姨妈道喜,薛姨妈回让了贾母。接着邢夫人、尤氏也到了,同王夫人都与薛姨妈道喜拜寿,大家逊让了一会,随后宝玉上前跪下磕了四个头,薛姨妈忙把他拉起。贾母便与薛姨妈让坐,各依次坐下。见中间供设西池王母,两旁烛台上点起“寿同山岳永,福共海天长“的描金大蜡烛,文王鼎内焚烧西域进贡的麟瑞名香,上面摆开玛瑙翡翠缀嵌的“汉宫春晓图”围屏,耀目争辉,果然是富贵气象。贾母笑道:“今儿王母娘娘可被众仙女拉下瑶池来了。”

薛姨妈逊谢道:“老太太才算得一尊无量寿佛,托老太太的福,要赶上老太太的岁数还差一半呢。承老太太抬爱,就是姑娘高兴,何必这么样费心,我也不配呢。”凤姐道:“姨妈说老太太是无量寿佛,今儿可算得个群仙会,请了佛菩萨来陪王母娘娘,林妹妹向来人家都称他是潇湘仙子,今日老王母下了凡,须得这位仙子那里去采一枚仙桃来,献献才好呢。”

说着戏文已开了场,先唱《八仙庆寿》,台上站了八十多个人都是绣蟒彩衣。舞袖蹁跹,歌喉宛转。第一出冲场戏已看得贾母乐了,接着坐席吃面,共摆六席。因是外面来的班子,翻轩底下满挂虾须帘子。宝玉走出帘外,被领班的蒋琪官看见,便到戏房里叫齐了二十四个小旦--都是十五六的年纪,生来似粉团玉琢一般--在帘子外齐齐站着,与宝玉打千请安。宝玉在北静王府里都见过认识的,便笑着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叫人取了二十五副宁绸袍褂来,连蒋琪官各人赏了一副。当下有两个年纪最小的托了戏目上来点戏,在帘子外站住,林之孝家的接了戏目进来,送到薛姨妈面前点戏。薛姨妈与贾母互让,大家商量点了正本《火云洞》。这本戏文本来热闹,内中又多添了些彩玩,神出鬼没,果然好看,引得文官这些孩子同了十二个女清音都来看戏。凤姐见贾母不住的喝彩,便悄悄问了黛玉,吩咐放赏。林之孝家的叫了二十名小厮,用炕桌抬了十桌子共二百串满钱赏了他们。

贾母见帘子外站着藕官、蕊官,便叫他们进来道:“今儿不叫你们唱戏,倒在这里玩耍,瞧唱的戏好不好?”藕官笑道:“他们的戏不过仗着人手多行头齐全,讲到唱起戏来,也唱得过他们。”凤姐道:“老祖宗,听藕官的话好不可恶,饶由他们在这里瞧了现成的戏,还要夸嘴。论起理来,今儿他们也该来孝敬姨太太两出戏的。”贾母道:“咱们瞧了这半天热闹,再叫他们来唱一两出清戏瞧瞧也好。”凤姐听了贾母的话,赶忙叫林之孝家的来吩咐了。一面薛姨妈道:“老太太坐了半天也乏了,该请歇歇去。”贾母道:“今儿姨太太的大庆,我很高兴,不觉得乏呢。咱们到后院子外边走走,再来瞧他们的戏。”

说着鸳鸯、琥珀扶了贾母,众人都随着散步,一会仍走后院子回到嘉荫堂,梨香院的戏班早来伺候点戏。贾母道:“今儿有外头的班子瞧,你们只拣好的戏唱,别丢脸。”蕊官便指藕官道:“《王十朋祭江》是他的拿手戏,唱得好。”薛姨妈听了,便叫藕官唱《祭江》。藕官下去,扮了王十朋上场,唱了第一支“一从科第凤鸾飞”,抑扬顿挫,意致缠绵,出场便好。

原来钱玉莲一脚向来是小旦药官扮的,他们两个人戏场上的夫妻以假作真,十分亲热。药官死后,藕官犹忘不了他,时时追念前情,偷向没人处掉泪。从前芳官还把他的心事告诉过宝玉,今点了这戏,便借戏中关目发泄自己私情,曲曲摹神,竟忘了是唱戏,倒像场上的身子就是王十朋了,哭得来哀猿断肠,铁人下泪。看戏的人个个伤心,连王府戏班里都围着要看,无不叫绝。宝玉在座,其触目伤怀之处自不必说,又见薛姨妈拿着手帕子不住的拭泪。宝玉坐不住了,便站起身来往帘子外一走,拉住林之孝家的问道:“今儿姨太太的寿辰要取个吉庆,谁点这些戏,你瞧闹得满屋子里的人都是淌泪抹眼的,像个什么样儿?”林家的道:“因是藕官的拿手戏,姨太太叫他唱的呢。”

宝玉听是薛姨妈所点,便没言语,转身走到王府班戏房里。

蒋琪官拉住宝玉的手悄问:“二爷给我察听的事可怎么样了?”

宝玉道:“还没访问出来,你别性急,总在我身上,还你个下落就是了。”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出了戏房转过嘉荫堂。

一路行走,盘算蒋琪官之事,又因蒋琪官想到袭人,心头纳闷。回至怡红院,径进紫鹃屋里,躺在炕上唉声叹气。那紫鹃同晴雯在嘉荫堂廓房内看了正本戏完回来,正在屋里换衣服,紫鹃问宝玉道:“为什么不陪老太太瞧戏,也回来了?好好的又发什么的心事呢?”宝玉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紫鹃坐下炕来,笑拉着宝玉道:“有什么心事和我说。”宝玉道:“叫你也摸不着这件事的踪影,对你说也自不中用。”紫鹃道:“虽然不中用,到底说出来大家知道,闷在你一个人肚子里做什么呢?”宝玉道:“蒋琪官娶袭人这件事,你自然知道的了,说起来也奇,他头里还聘定过一个人,也是咱们这两府里不知那一房出去的,因为那一家悔了亲,才又娶袭人的。难得蒋琪官有义气,我已许他访出头里这个人来给他,如今竟没处访呢。”

紫鹃忍住了笑,问道:“如访出了这个人,二爷还肯把他配蒋琪官不肯呢?”宝玉道:“访了出来,为什么不把他配蒋琪官?”紫鹃道:“这个人我倒知道,还有处找。”说着,站起身来便拉了晴雯来见宝玉,笑道:“这个人有了,快叫他去跟蒋琪官罢。”宝玉、晴雯两个一时都摸不着头脑,怔怔的四眼互睁。晴雯因听见跟蒋琪官的话,便笑骂紫鹃道:“混咇你的什么?想是你刚才瞧戏倒瞧上了蒋琪官了。”于是紫鹃细将前事说明,又把宝玉的话对晴雯说了,晴雯才知紫鹃和他取笑的缘由。宝玉亦恍然,悔亲不肯嫁蒋琪官的就是晴雯,还上了一吊,才得把亲事退成的细情,暗叹晴雯贞烈,果与袭人不同,而蒋玉函两次定亲,无心凑合,皆系自己房中宠爱之婢,又虚名空挂,卒归水月镜花,奇也奇极,巧也巧极的了。当下经紫鹃一番取笑,闷怀顿释。晴雯、紫鹃便催宝玉仍到嘉荫堂去。

宝玉只得出了怡红院,走到蓼溆一带栏杆边--就是从前李纹、李绮们四个人在那里钓鱼的所在--见一个女孩子靠着栏杆,手里拿了半个馒头,一点点摘下来撩在河里,引那鱼儿泳游吞吐玩儿。宝玉暗想那女子倒也玩得幽雅清趣,走近身旁,见他回过脸来,眼如秋水含情,眉若春山带蹙,见了宝玉微微一笑,转身要走。宝玉把他叫住,端详一会道:“你不是柳五儿吗?”那女子点点头。宝玉道:“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玩儿?”五儿道:“我妈到嘉荫堂找林大娘回话去,叫我站在这里等他同回去。”宝玉道:“嘉荫堂唱戏,为什么不跟着你妈妈去瞧瞧?”五儿答道:“我妈叫我定定的站在这里,不许到别处去乱走呢。”宝玉道:“我记起来了,有句话要问你。”未知宝玉记起何事要问五儿,且看下回分解。

? 第三十六回 慈姨妈三更梦爱女 呆公子一诺恕私情

话说宝玉在蓼溆栏杆边遇见柳五儿,记起旧事,问道:“头里芳官说你要到咱们屋子里来,我已经应许他的了。后来因太太把芳官这些人撵了,接着我就害了病,闹出许多不遂心的事来,把你也耽搁了。如今叫你进来,不知你可愿意不愿意?”

五儿低了头,半晌道:“有什么不愿意呢?就可惜芳官倒出去了。”宝玉道:“底下我还要叫芳官进来。”五儿道:“还叫他进来唱戏吗?”宝玉道:“不是唱戏。他坚心出了家,不必定要在水月庵里,叫他进园子来跟着妙师父住在栊翠庵,不比在外头清静吗?”五儿道:“我跟着妈去瞧过他,见他身上穿的烂布衫子。我妈问他道:‘你师兄师弟们已常进里头来的,你为什么不进去走走?死熬着在这里。’他道:‘你们瞧我在这里受苦,我倒乐呢。目下的地狱翻转来便是日后的天堂。已经撵出来的人,还到里头去混什么?如今想起先前的受用,倒很没味儿。’我听他对我妈说这番话,怕叫他也未必进来呢。”

正说着,雪雁来请宝玉,宝玉便同雪雁来到嘉荫堂。席已坐定,王府戏班又开了常宝玉上前,先与薛姨妈敬了酒,然后自贾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各处以次而及,随便入座。少停席散,湘云拉了香菱同去,黛玉仍留薛姨妈至潇湘馆。

说起明日宴客之事,黛玉道:“照样今儿的戏班、酒席代妈妈作东,不用妈妈费一点心,已吩咐他们去办了。”薛姨妈感谢不荆说着,紫鹃来回:“管公馆的嫂子有话回姑娘。”

黛玉叫他上来。呈出太虚宫图纸,回明清虚观道人说的,照这样起造才合式。黛玉看了点点头,那媳妇退出。黛玉与薛姨妈叙话至二更后,各自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