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点头,又问道:“你妈今儿进来,别太太和他说了什么。”玉钏忙问道:“你见我妈么?”平儿道:“才进园子里来瞧见他,这会儿在老祝妈那里,估量还没走呢。”说着两个人站起身来。平儿一抬头,见在一株枫树底下,四面瞧了一瞧,笑道:“怨不得事没成就,原来一个地方风水不吉利。”玉钏问:“什么风水?”平儿道:“不和你讲罢。”玉钏道:“我也不爱听你嚼舌,我要找我妈去呢。”当下平儿又瞧瞧这地方,自己不觉发笑道:“我还要到山子背后瞧去。”一头笑着,当真往里边瞧了一瞧,出来道:“今儿可没有人躲在里头了。”
平儿这番言动,倒把玉钏怔住,因笑向平儿道:“做什么?青天白日你见了鬼了。”当下各自走散。玉钏自找他妈去,平儿回到凤姐屋里,告诉了玉钏的话。
凤姐因黛玉要他管理家务,重新提起精神办事,这第一件就不得成功,似乎扫兴丢脸,便生气道:“太太已经应许,怕他不依?”立刻要传赖升家的叫玉钏的娘进来,当面吩咐,以势凌压。平儿在旁再三解劝道:“这原是宝二奶奶的好意,奶奶这样翻腾起来,玉钏的妈有什么不愿意呢?保不定玉钏执性,再闹出点缘故来,叫宝二奶奶怎样过得去呢?奶奶倒落了个抱怨,也不犯着。明儿我去和宝二奶奶说,包管他没有什么芥蒂,还要想法儿提挈玉钏呢。”凤姐听了平儿一番话,细想也似有理。且因他这场病后,诸事留神,不敢任性逞强,便丢开了手,任凭平儿自去回报黛玉。果然黛玉瞧起玉钏,说他立志存心令人敬服,反悔自己唐突了他。心上盘算了一会,定了主意,去见王夫人。
讲到宝玉,从贾母处回来不见黛玉,便问:“奶奶呢?”
晴雯正在里头,听见宝玉回来,忙赶出来笑向宝玉道:“有一件奇事告诉你,别听见了尽仔唠叨起来,人家又嫌我多嘴呢。”
宝玉便拉晴雯挨着身子坐下,问道:“好姐姐,你和我讲了,我再不告诉别人。”晴雯道:“那倒不是要瞒人家的事,就怕招惹你的呆性出来。我先问你,玉钏儿这个人好不好?”宝玉怔了一怔道:“你为什么忽然提起他来?你问我,我瞧女孩子那一个是不好的呢?”晴雯嗤的一笑道:“依你这样说,老太太屋里的傻大姐,他也是个女孩子,你瞧着他也是好的了?”
宝玉忍住了笑,向晴雯道:“咱们讲正经,你到底为什么问我这句话?难道为他姊姊的事,他不理着我,就硬派他一个不是?”晴雯摇头道:“不为这些,我和你说了罢,姑娘托琏二奶奶和太太讨他来给你做屋里人,他反不愿意,你说奇不奇?”宝玉听了晴雯的话,又想起当日梨香院龄官的故事,便对晴雯道:“这也算不得奇事,我早说过,你们的眼泪不能葬我一个,袭人尚然有意外之变,何况别人?”晴雯听说到袭人,便沉下脸来道:“你想袭人何不去叫了他进来?”说着,一扭头站起身来要走。
宝玉正去拉他,只听见黛玉走进来,笑嘻嘻的问道:“二爷在家吗?请到太太那里去道喜呢。”当下小丫环打起帘子,黛玉含笑进来。宝玉问道:“我早上在太太屋里没听见说什么,这会儿叫我去道什么喜?”
说着,又向雪雁道:“可是你姑娘哄我呢?”黛玉道:“我说给你听,为的有个缘故,我要认玉钏做干妹子,太太也知道我的意思,很欢喜,就说你要认他做干妹子,不如我认他做干女儿。刚才已经拜过的了。太太要拣个好日子请客,叫他到老太太那里去磕头呢。”宝玉欢喜道:“妹妹真是我的知心,那么着,我心里也过得去了。横竖太太要拣日子摆酒,我到那一天与太太叩喜未迟。”
黛玉道:“也使得。还有一件事统告诉了你,叫你越发乐一乐。咱们先前梨香院这班女孩子都散开了,后来因为芳官在你屋里淘气,太太连各处派给使唤的打伙儿撵了。”晴雯在旁,不等说完触起旧事伤心,便默默的自回怡红院去了,众人都没理会。又听黛玉道:“太太因为摆酒要叫班子,想起园子里头向来有一班小戏子,不如把撵的女孩子叫他们回来,同清音班住在梨香院。多早晚老太太高兴瞧戏,他们伺候着现成。已经告诉凤姐姐,吩咐外边叫去呢。”宝玉听说要叫芳官这班人回来,园中越发热闹,又得与芳官亲近,正是离而复合,事事称心。
再讲荣府族中风闻有上千万银子发给房族中营运,各人画策门路,或想嘱托贾琏,或想贿通凤姐,以图捷足先登。不知此事出于黛玉调度,无所用其夤缘。外边如何明白?先是贾芸心上盘算去走凤姐门路,又怕如前一回谋干工部事件,白槽蹋了些绣货,凤姐推辞不管。先要他母亲进府去走一趟,到小红处探听些消息。又恐凤姐生疑,事不成功反累小红受毒。左思右想,不得主意。直至那一日贾琏邀齐族众,照依黛玉开单所议,宣明一番,各人照着派定的章程自去干办。远处先行,制备行装,聘请伙计,银子都已现成,照数支领。众人自有一番议论,有的说近处便于照应,有的说远地方去见识苏、扬风景,有的说从陆路走克期可到,有的说走水路省了脚价,有的说银子多了要请保镖的,有的说搭帮同行也不怕什么。分头打点,各自经心。这许多承领银本之家,都仗着财福星镇住,到处贸易获利。内中有几个不务正业刁钻游荡的人,皆化而为善,不敢营私舞弊,激发天良以图报效。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当下因亲及亲,因友及友,来荐帮伙的,来求投靠的,不计其数。闹得贾府族中纷纷攘攘。书中先叙出一个人来,不知是谁,下回分解。
? 第三十回 领白镪陡成新富户 制霓裳重集旧伶人
话说贾氏族中领了荣府银两出去,热闹非凡。先讲贾芸承领二十万就在京都开设当铺,好不兴头。心想先前瞎奉承了凤姐到那么个分儿,花上本钱,买了许多香货讨得个种树差使,想多大沾光,和花儿匠磨牙。如今不费一点子力,领了二十万银子开了当铺,我便是个大掌柜,每年少算些一个七厘钱,不派到我名下有几千银子进路。因向他母亲道:“妈前儿夜里梦见走水,连房子都烧塌了,妈惊的嚷醒来道,‘这梦不吉利’。不是儿子告诉妈说,梦见走水,怕咱们要发财呢。妈还不信,如今可应了这梦了。”他母亲道:“这也再想不到,琏二婶子那么大出手起来,整十万银子往外头推倒放心。”贾芸道:“什么整十万,咱们房族中远远近近几十家门子,都有一二十万银子领,短了那一门子吗?你不知道,这是琏二婶子有那么作为吗?都因宝二婶子在园子里得了一宗横财,他老人家疼顾族里,出了个意思才散给咱们营干的呢。”他母亲道:“这宝二婶子就是先前在园子里住的林姑娘,那一天宝玉圆房我进去瞧着,他原像个有福气的人。咱们底下不都依靠他吃饭吗?你钱在手头别瞧得太容易了,尽仔瞎花,短少人家的帐目就去清了他们。你娘舅家这宗会钱,你舅母三头五天捎信来,说等凑着要去干办端午节的香料呢。”贾芸道:“你老人家别信他们的话,那是怕我拖散了他,尽仔来催逼。他两老人家心上才有盘算,如今知道他外甥平空里承领了这宗本钱,保不住还要眼红。若说短他这几吊钱,就到下半年不送去,再不来开口。”他母亲道:“可不是,人都势利,知道咱们有了,你看昨儿就有人来给你提亲。”贾芸听了“提亲”两字,倒怔了一怔问:“是那一家呢?”他母亲道:“就是东街里,璜大婶子娘家嫂子家里胡老娘的内侄孙女儿,说模样也长的好,陪送也体面。璜大婶子坐了车子自己来说,我便含糊应他,你留心打听打听倒是一件正经事。”贾芸摇头道:“不论那一家来说亲,妈别应许他。”他母亲正要问的是什么缘故,听得外面有人叫道:“芸二爷可在家里吗?”
贾芸听是邻居倪二的声音,赶忙走出。见倪二带着一个年轻小子,头面长的干净,贾芸估量他不是正经来路,便指着那一个笑问倪二道:“这一位是贵相知了,为什么很面生呢?”
倪二正色道:“二爷什么话。”这里贾芸一面让坐--此时已新买了小厮--便叫“看茶”。三个人坐下,早端上茶来。倪二开口道:“这几天就沸沸扬扬,荣府里头发了整千万银子出来,交给贵族中营运。我就估量着二爷常在里头跑动,这件事总脱不了二爷。后来细细打听,果然是有的。今儿一来道喜,二来有一件小事相求,要二爷赏个脸。”贾芸因从前借过他银子,虽已清还,也领过他的情,便道:“老二有什么话,效力得来的,一定遵教。”倪二道:“咱们多年老邻居,干的事什么瞒得过二爷。我如今也看破了,到底不是一件正经事情。二爷你不见街坊上贴起大张的告示,禁止赌博,重则充发,轻则发落,便是枷杖抽头,赢钱还要追缴入官,我已剁指头戒赌了。”
说着把右手伸给贾芸瞧,道:“二爷不信,瞧那指头还包着呢。”贾芸笑道:“你刚剁了这一个,那几个指头就抓不动色子了吗?”说着,大家笑起来。倪二又道:“我和马贩子王短腿搭了伙计,也要去做他这个买卖,家里只丢他们娘儿两个,没有男人在家照应。”说着便指那年轻的道:“那就是上年冬里给我女孩子定的女婿,女儿年纪还小,别管他生熟,叫我这女婿到家里,年轻的人浪荡坏了,底下求二爷赏赐他碗饭吃。在铺子里跑动跑动,教训他学出一点本事来,一家门都是感激的。倪二没有别的孝敬,将来骑出一匹又会颠又会走的马来送你老人家。”贾芸因刚才语言冒失,未免跼蹐。听倪二要把他女婿荐到当铺里学习生意。本是一桩小事,又见这个人青年美秀,并非粗笨之人,便满口应许道:“这一点小事算什么,老二尽管放心干你的去,等这里的事定了大局就去相邀令婿。正经你往口外去给我捎两匹好马回来,毛片身材都要看得过去,将来奉价,说送是断不敢领。”
正说着,又见有两个人来找贾芸,都跑的汗流满面气喘吁吁的。倪二估量他们有话,便起身告辞。贾芸送了倪二翁婿出去,回身进内。那两个人便开口道:“我们又去瞧了好几处,都不及前儿看的鼓楼西大街那一所,又紧密又宽敞。我们去打通原业主,得了个底里。照前儿讲的数目,再添不到一千两银子就可下台。二爷总别开口,让我们去打擂台,总不叫二爷吃亏。”贾芸道:“就是弄到薛大爷恒舒当对门去了。”一个人道:“店多成市,那怕什么?”说着催贾芸就走。贾芸便进内安顿他母亲几句话,又道:“银号里有人来找,回报他们晚上到号里去说话。”一面说完赶忙同那两个人出门走了。
再说林之孝家的,得了里头的话,要去访旧日梨园,急得一时无处查觅,想起梨香院教习一事,向派贾蔷专管,便来贾蔷处探问消息。贾蔷正在承领本银经管铺面,无暇他顾,惟心坎上止有龄官一人,虽彼此留情,苦无买玉之资。此时正可重价许购,偏值荣府招集旧伶,难以下手。目下正靠着他们提拔,不敢弄鬼。还喜这班人不比到了别处消息难通,有从此萧郎是路人之叹。当下把知道这几个人的下落告诉了林之孝,余外凭他自去找寻。
林之孝只得上紧察访,因那些人声气相通,访着了一两个都有着落。可巧他们并未远去,查明药官早已死了,小生藕官、小旦蕊官,先跟了地藏庵姑子圆信出家,未曾落发,仍被教习中人贿买出去,复了旧业。大花面葵官、老外艾官、八净豆官、老旦茄官,同先前打发教习时早出去这几个脚色,现俱卖歌为活。一共十来个人,虽各有班主,或惧怕荣府声势,或贪得重价,两三日内都已停当。又在原班之外,另买了几个人,雇觅女教习一齐送进府来,回明凤姐,仍安置梨香院,与清音分开居祝一应器用什物,照旧发出,派人照管,并添制舞衣、彩服及一切刀枪旗帜,以备演习新戏。
一日,史湘云、薛宝琴、李纹、李绮、探春、王夫人都在贾母屋里陪着闲话,贾母道:“咱们如今又热闹起来了,园子里有了清音,又有戏班,你们姊妹们高兴瞧戏,在我院子里搭起台来,说声就唱。”王夫人道:“他们才进来,听说还要排一排再出常正经又不请客,就是咱们娘儿们这几个,叫孩子们带演带习,先唱一天给老太太散散心。”贾母道:“听见你们要摆酒请客,定下日子没有?”王夫人道:“我想叫迎丫头回来也高兴两天。昨儿打发人去接,说他家里有事要后儿才来呢。”贾母叹了一口气,满屋子里一瞧,才说道:“迎丫头这样在人家受苦,好笑大太太一点子也不在心上,还是你惦记着。”
王夫人陪笑道:“正是这句话还没回老太太,昨儿打发去的老婆子回来说,这一会子去见二姑娘,不像先前愁眉泪眼的样儿,想是孙姑爷的性子改了些了。”贾母摇头道:“那是天生成的牛性,怎么改得来呢?迎丫头当着他家的人在跟前,也不好向咱们家打发去的人诉委曲。”那时宝琴正站在贾母身旁,贾母便把他搂在怀里,用手抚摩道:“我的儿,你如今有了干姊姊,别太太又不疼你了。”王夫人叫了一声琴丫头道:“那是老太太给你取笑。”说着,又向贾母笑道:“老鸹子比起凤凰来,这一个那一样赶得上。他因为林姑娘的好意,我瞧这孩子也还安顿,当一件玩意儿事的办了。又借这个名儿摆摆酒,孝敬老太太瞧一天戏。”贾母道:“那倒论不得。”说着对了李纹们众姊妹道:“不是我当着你们姑娘跟前说句话,古来丫头出身的戴凤冠,做夫人,比姑娘小姐福气还大些呢。我就会看相,先前我也没理会这孩子,过一天仔细瞧瞧他,是那么个模样儿?”王夫人道:“拣了好日子过来给老太太磕头。”
正说着,只听得嘻嘻哈哈,凤姐的声音,一路笑进来道:“我来给老祖宗要人呢。”贾母道:“你也学了你婆婆,又来要想我屋里那个丫头,你说了要的谁?只要我愿意就给你领了去。”凤姐带笑道:“这会儿老祖宗高兴,又舍得了。我有那么大面吗?老祖宗这里来要人!是真的,为的那小班子里头短了一脚正生,当下聘不出来,文官是他们原班脚色,道他腔口身段都好,先前留在老祖宗屋里,就只他没有出去。如今打伙儿进来了,要求老祖宗叫文官出去配一配脚色,不知老祖宗叫他出去不出去?”贾母道:“不是你来说起,我也没理会文官在我屋子里,正是先前为什么单留住他呢?”凤姐道:“那是太太为芳官淘气,把派给各房里的人都撵了,太太不敢叫老祖宗屋里的人也走,便留下文官。如今想起来,他们出去的依旧进来了,也像老祖宗屋里的人,不叫出去,岂不省事呢。”贾母听了欢喜道:“文官在这里也尽闲着,叫他用心唱几出戏给咱们听也好。”一面便命琥珀去叫文官。王夫人问凤姐道:“这些孩子们进来你都见过了?”凤姐道:“前儿进来请安,打听老太太歇午觉,太太事情忙,就回报了他们,我也没见呢。听得平儿说原班脚色蕊官、藕官这些人都在里头。”王夫人道:“我记得头里把他们撵了,有几个孩子去出了家,想不到依旧他们唱了戏。”贾母听了叹道:“他们学了这个,抛撇家乡父母出来,原是命苦的小孩子家,看得破修修后世也难得的,不该又叫他们进来。”
凤姐答道:“听说他们在庵里住不多时,早就出去唱戏的。”
贾母点点头道:“既是这样,也罢了。”说话时文官早已叫到,贾母便问文官:“你在屋里做什么?”文官应道:“琥珀姑娘教我扎花呢。”贾母道:“你们一班子师弟、师兄又到咱们园子里来了,叫你去排戏呢。”一面又叫凤姐道:“凤哥儿,你来要的人,给你领了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倒推到我身上来了,我算当一名内领班伺候老太太,就只放起赏来,我是要加二扣头的。”湘云在旁笑道:“凤姊姊还是那么爱钱。”
探春瞧了湘云一眼。凤姐正向贾母说话,并没理会。一面拉了文官的手道:“你如今做了还笼的雀儿了,快理你的戏本子去,仔细再别像头里,秦琼没带上胡须,就杀出潼关去了。”说着,叫两个老婆子到文官屋里收拾东西,领着送到梨香院去。这里贾母叫琥珀摆开双陆场子,与李纨打双陆消遣。王夫人、凤姐各自回去。
湘云和众人出了园门,行至蜂腰桥,李纹姊妹要转过山坡子自回稻香村去,被湘云拉住道:“咱们闹林姊姊去。”说着同到潇酒馆。湘云一进院门便笑着嚷道:“我们约了一群人来闹你们呢。”黛玉一个人坐在窗前调弄鹦哥儿,听见湘云声音忙站起身,早有丫头们打起帘子。黛玉含笑让进里边坐下,湘云不见宝玉,一口嚷道:“二哥哥躲避我们了。”便向各间屋子里里外外找寻。又到丫头们房里掀起炕幔一瞧,雪雁早跟了进去,见湘云揭他睡的炕幔,便涨红了脸道:“史大姑娘这算什么?找二爷找到我们炕上来了。”湘云笑道:“二爷躲在那里了呢?”雪雁道:“二爷在老太太那里。”湘云道:“你别扯谎,刚才我们就在老太太屋里出来。”春纤在外边接口道:“二爷听说藕官这班人都进来了,估量着到梨香院去瞧他们呢。”
湘云道:“你打发个人去叫他,咱们要商量正经事。”宝琴叫道:“史大姊姊你出来罢,告诉了林姊姊也是一样的。”一面向黛玉道:“他又要起诗社呢。”
黛玉道:“我瞧云丫头发了疯了,你们可瞧见他前儿的诗胡话乱道,讲些什么?照像他这一位诗翁,底下再结起社来,便要鸣鼓而攻,麾之门外的了。”湘云道:“文章以不切题者为陈言,贺新婚诗总得艳丽贴切为佳。这不是到省亲别墅献诗,都要像你‘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的庄重句语吗?”黛玉道:“你瞧琴妹妹他们这几首,何尝不艳丽?大嫂子这一首,何尝不贴切?定要像你那么样诌才算得切题?我单问你‘汗融乍试芳脂滑’这两句,亏你一个做女孩子的,把嘴里说不出的话,笔下公然写了出来,臊不臊?”湘云道:“这两句也算不得村俗。”黛玉道:“离开了题目约略看去,原甚平淡,你细细推敲起来,成了什么话?云丫头,你到底怎么知道的,你讲呀!”湘云道:“皋陶曰‘杀之三’,舜曰‘宥之三’。”众人听湘云说了这两句,底下便煞住了,都怔怔的听他语不以伦。
半晌黛玉接口道:“自然是想当然耳。亏你也肯想,也会想,也想的到家。”湘云又辩道:“后人评阅前人之书,往往有作者心思未必想到之处,阅者竟批得出来。我本无心,你偏现身说法领会,硬赖派着我,我总不服。”黛玉道:“子非我,焉知我之现身说法领会?”湘云被黛玉层层驳诘,理屈词穷。宝琴、探春都笑道:“今儿枕霞旧友,潇湘妃子舌战大北了。”
湘云红上脸来,要撕子上贴的那首诗。黛玉道:“你这一撕,又是蛇足了。贴在这上头,除了你二哥哥就咱们姊妹这几个,有什么忌讳!底下留心一点就是了,别尽你的高兴。”湘云低点无语。李绮笑道:“史大姊姊和林姊姊讲了半日话,我总不得明白。”黛玉笑推李绮道:“史大姊姊肚子里很明白,你尽管悄悄问他去。”湘云站起身来,道:“颦儿你再说,我来拧你的嘴。”说着,就赶拢来,黛玉只得陪笑求饶。
一时宝玉进来了,宝琴忙走过把湘云拉开了,道:“二哥哥来帮林姊姊了,你别闹罢。”当下湘云放了黛玉,问宝玉道:“二哥哥,你到梨香院去瞧见我的葵官没有?”宝玉道:“我何曾到梨香院去?他们还没进来呢。”
话未说完,丫头们报道:“琏二奶奶来了。”众人起身让坐,凤姐道:“邢大妹妹身上不好,去瞧瞧他,顺路进来坐坐。恰好你们都在这里。”宝玉忙问道:“唱戏的女孩子都进来了吗?我还不知道,史大妹妹赖我去瞧他们呢。”探春道:“二哥哥不在梨香院,到底那里去了呢?”宝玉道:“我在四妹妹屋里,瞧他和妙师父下棋。”黛玉道:“我前儿到庵里去拈香,妙师父感冒着,没有见他,如今想是好了。”湘云接口道:“你还该再去走一趟。上年他给你起的课,我也知道你听了不输服,如今看起来竟判得准极的了。”众人问:“起的什么课?”湘云便将上年的事告诉他们,众人都说:“好灵课。”
凤姐暗想:宝、黛二人委系姻缘前定,何不早为撮合,省却多少烦恼惊忧。又转念自为宽解,想出谑词向宝玉道:“宝兄弟,何不再到妙师父那里去起一课,看太太几时抱孙子呢。”
众人听了都瞧着黛玉笑,黛玉便沉下脸来瞪凤姐一眼。湘云道:“且慢讲起课的事,咱们讲起社的事罢。趁这几天都齐全,二哥哥高兴就鼓舞起来,倘因别的事忙顾不上,刚才二嫂子的话,等做汤饼会再说罢。”宝玉笑了一笑,便道:“这件事先前有大嫂子,还得拉他在里头。这会子大嫂子不在,咱们定了日期打发人去告诉他一声也使得。”凤姐一听忙站起身来道:“我听你们讲到这些,只好干我的事去了。”回头一笑道:“少陪。”
黛玉送凤姐走了。这里湘云一众人重又坐下,探春道:“你们别忙,这几天里头太太就要摆酒唱戏,不如闹过这几天,二姊姊也回来了,邢大姊姊的病也好了,多几个人越发热闹些不好吗?”湘云又坐了一会,各自走散。
次日,宝玉起身到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回来吃过早饭,就要叫芳官这班人来。又想屋里人多,不便问话,何不自己到那里顺路瞧瞧园景也好。于是出了潇湘馆,径往梨香院来。心想芳官与晴雯同时被逐,不料死者复生,离者重聚。一路行走,但见红雨尘花,绿阴镂日。到了山石旁边,有几株杏树遮得密叶重重,住步抬头,见树上已垂垂子结。又想起当日在园情景,遇见藕官在此烧化纸钱,也是清和时节,风景宛然。他们虽年岁渐长,还不至像那子结枝头,落尽深红的时候。
一头思想,已到了梨香院戏班里。班子里的人见了宝玉,忙去通知领班的唤齐全班迎出请安。宝玉仔细一瞧,偏不见有芳官在内。宝玉便问:“芳官呢?”藕官见宝玉问起芳官,顿时掉下泪来。宝玉忙问根由,藕官道:“二爷还不晓得芳官的事吗?此事说起话长,请二爷里边去坐了细细讲给你听。”宝玉道:“你在那一个屋子里,咱们进去瞧瞧。”藕官引路,领班的退出,有几个女孩子各自走开。藕官同五六个旧人,随了宝玉来到藕官的屋里。藕官忙去泡茶,用五彩盖闭,放在描金洋漆盘中捧与宝玉。宝玉接过放在桌上,一手拉了藕官挨身坐下,追问芳官之事。藕官道:“要讲芳官,还是我和蕊官两个人说起,有半本戏文的情节。二爷只当听戏一般。”毕竟芳官作何下落,再看下回藕官替他叙明分解。
? 第三十一回 讯芳踪香院惜闲花 还诗集絮词盘侍婢
话说宝玉到梨香院不见芳官,问藕官根由。藕官道:“头里芳官、蕊官和我三个人,太太叫各人的干妈领出去。我们想,好容易派了房头,没福分住得常,到别地方去还有什么好处?大家看破,求太太许我们出了家。我和蕊官都拜给圆信做了徒弟,要等个好日子才落发。谁知狠不过是这些出家人心肠,哄了我们到庵里,后来见了银子又眼红了,贪图一百两银子到手,翻转舌头来说我们是穿好吃好惯的,熬不得苦日子。又道我们是唱过戏的人,住在庵里,难免地方上这些混帐人造谣言,他也担不起,依旧把我们送去干那行次。可怜我们又没一个亲人在跟前,没法儿,凭着他摆弄。不承望我们又进来了,底下保不定还有些好处,各人再看唱下半台的戏罢了。你的芳官比我们心坚,苦也受得起,现在水月庵里死守着这个破蒲团不肯放,看来倒是他一出团圆戏了。”宝玉听了怔了一会,便道:“何不去叫他进来,同你们唱戏玩儿可不好?”藕官笑道:“他已经光着头做了姑子,怎么唱戏呢?难道叫他常唱《潘必正偷书》、《小尼姑下山》不成?”宝玉道:“那怕什么?我上年要做和尚,也把头发剃了,如今留得齐齐的,就添上髢发了。”说着将身子扭过,把头一低叫他们都来瞧着。一时五六个人赶拢争瞧着道:“和尚养了头发,自然姑子该还俗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藕官向桌上端起茶盘,一手揭开盖子递给宝玉。宝玉接上手来不喝,藕官因在黛玉屋里住久,深知宝玉脾气,便道:“这碗是我一个人认定了喝的,二爷别嫌腌臢。”宝玉便喝了几口,藕官接过放下。宝玉道:“姑娘们都在园子里,你们可想去瞧瞧?”藕官道:“昨儿文官出来,我们问了半夜的话。里头事情他都和我们说过,不料宝姑娘竟不在了。他做人怪好,我们听了也是怔怔的,怨不得蕊官哭的那么伤心。二爷瞧他眼还肿着呢。”宝玉看了,也禁不住淌了几点泪。藕官自悔出言莽撞,忙忙把话岔开道:“我们这几天赶的排戏,里头没有人叫不敢走动。难得二爷到这里来,咱们跟着走罢。”宝玉便站起身来,带了藕官这几个人出院。文官送至门外,自回里边排他的戏。
众人随了宝玉穿林渡水,一路观玩园景,道:“我们离了这园子两三年,你瞧这路径都生疏了。不是跟了二爷来,防走迷了呢。”宝玉笑道:“别说你们这条路轻易走不到,如今又被这些树叶子遮得严严的,连我也模糊了呢。”说着便煞住了脚。藕官转过宝玉面前,赶紧的跑了一箭多路,绕出山子,站在一块太湖石上招手道:“二爷这里来。”宝玉同蕊官们行至藕官站立之处,藕官指与他们瞧道:“走过了这一条曲折朱栏板桥,沿堤绕东行去,再转过荇叶渚前,不是那院子里一丛翠青青的竹子,都瞧见了吗?”宝玉笑道:“绕了远路了,好久不进来,引你们多逛一会子也好。”
一路说话行走,蕊官指着堤上的柳枝子道:“到了这里可再迷不了路了。藕官你可记得,莺儿姊姊编花篮子,被芳官干妈的姑妈看见,闹了一场没趣,篮子也掠在河里了。”宝玉问道:“前儿进来,你们这些干妈去瞧过你们没有?”藕官道:“谁愿意他们来瞧,就这园子里管厨房的柳大娘要算疼顾我们的。说起这几个干妈,不如没有倒干净。”宝玉道:“谁叫你们认这些混帐东西做干妈?我吩咐你们先前的话都拉倒,如今就是他们来认你们做干妈,也别理她。”藕官们都笑道:“先前我们年纪小,也有些淘气。如今大是大,小是小,尽他们一个面子上的规矩,不怕他再来盘算咱们了。”
说着已到潇湘馆门前。宝玉赶在前头跑进里边,见湘云、探春和黛玉坐着说话,宝玉站在廊檐下招手道:“你们姑娘们都在这里,快进来罢。”几个人一齐拥进,先到黛玉、湘云、探春面前请了安,又向屋子里的人都问过好。黛玉的藕官、湘云的葵官、探春的艾官,各人走近各人身旁,自有一番亲热光景,问长问短,说些出去后的情事。独有蕊官一人远远站着,似失所依。黛玉一眼看见,记起他是派在宝钗屋里的人,虽不比主婢恩深义重,如今他进来不见了宝姑娘,却有一种伶仃形状。又想到自己,设使去年一病不起,或回南后永别潇湘,今日他们到此,将藕官易地而观,也不免有此情状,触景追思,默然神动,于是唤过蕊官道:“怎么你就像失了群似的,想是见你同伴的都去找着姑娘亲热,只不见你宝姑娘伤心吗?”蕊官勉强笑了一笑。黛玉便问:“这些时学了些什么戏?”蕊官道:“现在那里排《蜃中楼》呢。”黛玉又问了他几句话,便命雪雁去装些果子来给他们吃。雪雁装了四盘精细点心,叫两个小丫头端了出去,放在小桌子上。各人过去随意吃了些。蕊官便问雪雁道:“莺儿姑娘在那里?”黛玉道:“正是,藕官们都住在这里,蕊官叫他到莺儿那边去逛逛。”宝玉道:“别叫他去罢。他两个人见了面就大家淌眼抹泪闹一泡子。”黛玉道:“他们哭也是应该的,由他去罢。你管住人家不哭吗?”
说着,就叫小丫头引了蕊官到莺儿的屋里。
这里湘云便笑道:“林姊姊是一个公道人,州官放了火,就许小百姓点灯。他自己爱哭,再不厌恶人家这个。”宝玉忙接口道:“你林姊姊如今又何尝哭呢?”湘云道:“二哥哥再怄他,林姊姊就会哭。”宝玉道:“咱们小时候我也并没去怄他,你林姊姊多心和我怄气,只是哭。我见他一哭,心里头就不知怎么样才好。后来他便哭总瞒着我,我也知道。如今要再瞧他先前淘气的样儿,正经怄他还怄不上来呢。”湘云抿着嘴,一面推着黛玉笑道:“林姊姊听听,你们先前的故事,可都是二哥哥自己说出来的。”黛玉道:“你们好哥哥、好妹妹,一递一句去嚼舌,我没听见。”
话未完,只见晴雯急忙忙的掀帘进来,一叠连声的问芳官。
宝玉叹了一口气道:“你要问芳官的事情,蕊官都知道,他在莺儿屋里,你找着他问去。”晴雯抽身便走,湘云道:“但凡一个人,总有个交情故旧,你看蕊官进来便问莺儿,晴雯又急巴巴的来找芳官。”黛玉接口道:“正是,为什么不见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