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二回 清虚观仙词留粉壁 幻影鉴亡配照黄昏
话说凤姐回到屋里,听说王夫人有事与他商量,连忙赶去。
王夫人叫他坐了,道:“你也太性急了,路上累了这两个月,才回家来,也等歇息几天,何必急巴巴赶去走这一趟,就是你婆婆那里,也没有不体恤你的。我不知道你到东府里去了,刚才打发人去叫你,也没有别的事。宝玉做亲的日子近了,这会子要再给他收拾屋子,又费一番起倒,我想宝丫头百日已过,灵座设在那边,本该多摆几天,如今只好从权,说不得委曲他一点子,把灵帏撤了,腾出屋子来,咱们一头一绪办宝玉的喜事,也省得摆着看了尽仔伤心。就是姨妈那边须得去告诉一声,不知姨妈的意思怎么样?”凤姐答道:“太太想的到,一时再去收拾屋子也费事,宝兄弟完姻,自然要成个体统。那屋里现摆着宝妹妹的灵座也不吉利,我明儿横竖要到姨妈那里去走一趟,顺便和他的家人说一声,估量姨妈也不说什么话的。这件事太太不用放在心上头。一件咱们这会子手头狭窄,难得有老太太这宗银子添补在里头,便放心的长手躺脚办事,省打多少饥荒。太太可知道老太太是想不到这上头,听说是鸳鸯不知对老太太讲了什么,才挪过来的。”王夫人道:“前儿鸳鸯过来说老太太吩咐的话,在我跟前并没一点居功讨好的口气。鸳鸯这个孩子真叫人看重他。如今咱们定了,你明儿就去见见姨妈,我还要在清虚观请张道士拜几天忏。宝玉要下场,叫兰儿去支应也使得。”凤姐听了,便打发人去通知。
张道士请了二十员全真,启建清醮七日,赶忙打扫庭院,盖搭天棚,房厨内煤、米、油盐及供菜等物多多买足,又预备一应碗盏家伙,忙乱开箱取出法衣、法器、挂幡、神像,又开明坛前需用供物,并檀降、油烛、黄表、金银锭件帐单送交荣府备办,又用四张奏本黄写了超升仙界斗大四个字,在观门首悬挂。到了起忏之日,贾兰便穿了素服到观中在坛前支应。这里自派了家人小厮伺候宝玉入常等到三场完毕,正值醮事圆满。王夫人因宝玉连日辛苦,命他且自歇息。宝玉那里肯听,便带了焙茗、锄药等来到清虚观,张道士早迎至门外,躬身施礼。宝玉连忙下马,一直行至大殿,听得金铙法鼓响振云霄,又见烛焰香烟氤氲满殿。宝玉在坛前上香行礼毕,贾兰上前见过宝玉,回了几句话。
张道士便让宝玉至静室,先请了贾母、王夫人安,一面送茶。宝玉还是那年跟了贾母到来完愿,因张道士送了他许多金银玩物,在贾母跟前给他提亲,所以恼了张道士,常久不到观中来的了。如今已把前事撩开,又因张道士是荣国公的替身,不便轻慢他。当下叙谈几句,偶然抬头,见那旁粉壁上写有数行字迹,心想不知那一个不懂事的人,手闲了没的恁干,把这墙上涂坏了。不知写的什么在上头,定是粗鄙不堪的句语。便站起身来慢慢的踱到墙边,见那字儿便写得逸致横生,大有仙骨。从头念道:铁笛吹还裂,金砖炼欲柔。脱缰意马倩谁收?调和了甜酸苦辣,撒匀了离合悲欢,霎时间掣电惊沤。无缘的悔不当初,有情的但看日后。谩说道,月从西坠水东流;认准了根由,大踏步闯开世界三千,伸出拿云手。一腔热血在心头,化作人间海市与蜃楼。
底下落款是渺渺真人戏笔。宝玉怔了一会,便问:“张道士,壁上是谁写的?”张道士笑道:“我真老的不中用了,竟把这件事忘记告诉二爷。那壁上字句是一个远方道友写的,还有件东西留在这里,叫给二爷。”宝玉道:“莫非也是那些金银玩物吗?”张道士摇手道:“不是,不是,那件东西很有些奇怪,叫什么‘太虚幻影鉴’。亡过亲人,幽明间隔,心上思念不能相见,对他一照,便照出这个人来。”宝玉听了,赶忙要镜子来瞧。张道士道:“但是还有些荒诞的话,二爷信不信总别见怪。”宝玉等不到话讲完,忙着要镜子。
张道士走进里间屋子里去取了出来,用大红缎盘金锦袱包着。宝玉接过手,去了锦袱,露出一团精莹四射的宝贝来,仿佛妆镜大小,捧起迎面一照,一无所见,睁眼仔细再看,仍是空空无物,恍如一轮明月挂在眼前。宝玉道“为什么照不见一点东西?”张道士道:“就奇在这上头,二爷想眼前有什么形,镜子里就有什么影,也是容光必照的”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向着镜子里道:“瞧雪亮的镜面不屋子里摆的许多物件一些儿照不出来,连咱们的人影也见在里头。二爷你瞧古怪不古怪。”
宝玉道:“张爷爷,你才说心上想着那一个人,就照的出来,这又怎么讲呢?”张道士答道:“那是不要在白日里照的。道友说与二爷有缘,将此物一入尘凡。还有许多话,我的徒孙倒记的周全。”
说着,便叫小道士进来,与宝玉请过安,垂手站着。宝玉瞧他,就是那一年拿着烛剪撞在凤姐怀里挨打的这个小道士,已长成了。宝玉叫他坐下,细讲镜子的来历。小道士答道:“那道长说有两面镜子,一名‘风月宝鉴’,一名‘太虚幻影鉴’,在什么太虚元境通灵殿上铸的。这面幻影鉴,照阴不照阳,照死不照生。心里记念亡过亲人,到夜静时候焚香祝告,镜子里便照出这个影来。”宝玉正在思念宝钗,今得了这件宝贝,转悲为喜。想汉武帝想念李夫人,仙人授伊蘅芜香,惟梦中能得一会。这镜子更胜蘅芜香了,便包好交给焙茗收好,嘱咐“不许开看”。
小道士陪笑道:“那道长还要化二爷三十六万银子。”宝玉一时计算银数尚未答言,小道士道:“这句话家师祖也曾拦过,说二爷府上近年来不比先前,这数目太多了,恐不便启齿。那道长说只要二爷应许,不必就要支用。府上园子里头遍地皆金,多于点石。施舍这宗银子来,叫在东首空基子上建盖一座太虚宫殿,两廊要列许多配庑,装塑各司仪像,感化世界上这一种痴男怨女的。还要博施济众,起四大舍局:一施药、二施棺、三施粥、四施衣。施药局,延请名医,多赎药料,合制各种丸散膏丹。那些穷苦人害了病没钱请大夫看治的,都到这局子里头就医领药。又施棺局,凡有穷人死了没钱棺殓的,无论异乡本地,一概赏他棺木一口。至于舍衣施粥,都是怜恤穷人冻饿的意思。就这几件事,二爷积了万代阴功。”宝玉听了笑道:“咱家园子里有银子,照这样办起来就是了。据我想还得添设一个局子,凡有两家连了姻,因贫不能婚娶,也叫他们到局子里来领费,别叫有怨女旷夫可不好吗?”小道士笑道:“敢仔那么着,二爷的功德越发大了。”宝玉坐了一会,见院内松阴过午,又到坛内行了礼,忙着叫锄药拉马。小道士又道:“道长说过,这面镜子三日内就要来取的。”一面张道士赶忙出来送了宝玉,贾兰仍留观中照应。
宝玉先自回了家,见过贾母、王夫人,便回自己屋里,嚷着拿衣服来换。一时麝月、秋纹们都走开了,只有莺儿一个人睡在里间炕上淌泪。听见宝玉回来叫唤没人答应,只得勉强起来,懒懒的站着。宝玉瞧他眼圈儿通红,便问:“他们那里去了?你一个人在屋里为什么伤心?”莺儿也没答话。宝玉还要搭讪着,只听麝月、秋纹两个人一路说笑,掀起帘子进来,见了宝玉道:“我们拿了衣服赶到太太屋里,想不到二爷倒先回来了。”宝玉道:“我是顺便先到太太那里,就从老太太东院子穿堂背后绕了过来。你们可瞧见焙茗送进来的一个小包,别去乱动。”麝月向书架上指着道:“那不是吗?到底什么玩意儿在里头?包得圆圆的,沉又沉,倒像一面镜子。”宝玉道:“算你猜得准,可不是你们用的东西。”说着,看看天色尚早,又往凤姐处一转,凤姐问了清虚观好些话。
贾母那边打发人来叫宝玉,宝玉去陪贾母吃了饭。回来呆呆的等到黄昏后,便叫小丫头们抬一张香几当空摆着,命秋纹挪过大铜供炉,自去取了藏香,一手提过包袱打开,把镜子安放几上。炷香默默祷告已毕,向外作了一揖,捧起镜来一瞧,果然现出影来,宛如宝钗立在面前,春山敛恨,秋水含颦,似欲向宝玉告语的光景。宝玉止不住一阵心酸,便觉眼前昏黑,只得把镜子放下,退回几步,坐在椅上垂头落泪。麝月、秋纹先见宝玉这番举动,不解何故,忽见他对镜生悲,都猜是这件东西作怪,不约而同赶过来取镜照看,不见一些影儿,把镜子一摔,都来拉着宝玉问道:“二爷就瞧见了什么?变成这个样儿。”宝玉道:“瞧见了宝姑娘了,你们可要瞧瞧?”麝月、秋纹只道是宝玉的玩话,都笑应道:“我们想见见奶奶呢。”
宝玉站起身来道:“你们都来。”便又拿起镜子,心头暗祷。
三个人并排站立,瞧见镜子里有个宝钗,像立在他们背后一般。
吓得麝月、秋纹寒毛直竖,回过头来又不见一些形迹,亏有宝玉壮了胆,一同照看。宝玉见宝钗娇态如生,丰姿若旧,比先前照的时候又换了一个样儿,麝月想起莺儿时常记念他姑娘,便走到他门口叫道:“莺儿快来看呢!”那莺儿就在东厢房睡歇,并没睡着,听他叫了几声,故意不应,麝月又着紧问道:“你到底听见没有?多少应一声儿。”莺儿在屋子里赌气答道:“凭什么我都不爱瞧。”麝月道:“人家好意叫你,倒像踏了你尾巴似的。”宝玉摆手道:“别叫他瞧罢。”说着,只是对镜沉思,恨不得把宝钗拉下镜来,伸手向前,忽然不见。一时想起了一个人,便又祷告再照。谁知左照右照瞧不见一些影儿,心头焦急,暗暗想道:“莫非他不是这一路上的人,还是与我无缘,算不得亲人,所以不能见他。”照了一会,呆呆的坐着淌泪。麝月道:“这面镜子又是祸根,搁不住天天这样闹起来,明儿须得去回太太一声。”宝玉道:“我原不该叫你们瞧的,告诉太太不要紧,闹得姨太太知道了也要这面镜子照起来,叫他老人家伤心。放在屋子里天天照他,横竖照不下宝姑娘来。你们不用费心去回太太,我明儿拿去还了就是。”麝月等听了便没言语,听得莺儿在那屋子里咳嗽一声。宝玉道:“你们听莺儿还没睡着,这丫头怪可怜。”麝月道:“别提他罢,一个紫鹃去跟林姑娘,到林姑娘病凶的时候,没好没气的背地里天天哭得泪人一般,林姑娘回家去了,紫鹃缩在园子里头面也不见。讲到莺儿,还没有细细的告诉二爷呢。自从他姑娘死了,活脱又是一个紫鹃。二爷没回来的时候还好一点,如今二爷回来了,他越发变的个不成样儿了。”宝玉点头叹道:“林姑娘一个紫鹃,宝姑娘一个莺儿,都算难得了。”麝月道:“二爷既道莺儿好,底下刚叫他来伺候。”秋纹笑道:“别说叫他伺候二爷,只怕掉个转儿,叫二爷去伺候他,还得一天碰十几次钉子呢。”宝玉道:“谁要叫他伺候!”说毕起来,把镜子包了放好,一面取过表来一瞧,道:“时候不早了,再别说话罢。”
麝月、秋纹两个人过来服事宝玉睡歇。
明日起来,先到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想起上一夜麝月的话,自己病后,果然也没与紫鹃见面,后来他们哄我,说紫鹃送林妹妹灵柩回南去了,听焙茗说起紫鹃没有同他姑娘回家,还在园子里住着。我要问问他,林妹妹到底怎样回家去的,先前听我娶了宝姑娘,他可说些什么?人家哄我娶的是林姑娘,他可知道不知道?一头思想,进园径往潇湘馆来。各处屋子里找了一会,不像紫鹃在里头住的,才想起黛玉回了家,紫鹃一个人自然不在这里住了。此时宝玉心中虽明知花残又放,月缺重圆,不久就要团聚。这所潇湘馆比先前到此祭奠,这一次情景自然各别,然室迩人遐,悬悬盼望。想到那几年,一进屋门来,见了黛玉就有多少情谈款叙,说不尽的绸缪。何不早早完我心愿,又岔出宝姊姊这一番枝节,累我跑到大荒山,平白地落下许多抱怨?又呆怔的看了这屋子一回,转身走出院子里。
听得厢屋里有人说话,宝玉煞住了脚,听是老婆子的声音,便走进屋去。两个老婆子见是宝玉,在炕上连忙站了起来。宝玉便问:“紫鹃姑娘如今在那里住呢?”那老婆子答道:“紫鹃姑娘是上年林姑娘起身回家这一天就搬出去住的了。”那一个老婆子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要发糊涂,在宝二爷跟前混说话。紫鹃姑娘是送林姑娘灵柩回南去了。”这一个又道:“我不发糊涂,你才是在这里做梦呢。如今皇上作媒给宝二爷娶林姑娘,天天大锣大鼓在这里嚷,宝二爷肚子里怕不明白?你还记着上头吩咐的陈年烂古话哄二爷吗?”那一个听了笑道:“我因是遵上头的吩咐,怪怕你错说了话我们担不是,一时忘了二爷如今人家瞒他这些事情都已知道的了。”
宝玉听他们抬了一会杠,到底没说到紫鹃住在那里的话,便赌气不再问他们,回头走了出来。在潇湘馆门首站立多时,才往稻香村各处去一走。因李纨、探春都在王夫人处,惜春到妙玉庵里去了,只有邢岫烟在屋里,宝玉便会坐问起紫鹃。邢岫烟只得约略告诉了几句,不便细说,宝玉才知道凤姐带了紫鹃到南边,现留在林妹妹家里,自然要跟着同来的了。便起身径出了园子,到凤姐处,见尤氏帮着料理琐碎事务,宝玉上前与尤氏见过,说:“我回家因老太太叫静养着不许出门,昨儿场事毕了,又到清虚观里去了一天,还没过大嫂子那边去呢。”
尤氏道:“我时常过来见面的,你珍大哥那里我也替你说声,再消停几天过去罢。”凤姐接口叫了一声“宝兄弟!你看珍大嫂子撩了他家里的事过这里来,忙得什么样的,还不先给他谢谢。”尤氏道:“我也不希罕宝兄弟谢,我等林妹妹来了和他算帐就是了。”一时说笑着,宝玉便问凤姐道:“听说姊姊带了紫鹃去,没见他回来,可是留在林妹妹家里了吗?”凤姐道:“不留在林妹妹家,难道把紫鹃拐骗到别处去不成?”
当下宝玉在凤姐处坐了一会出来,便叫焙茗。因这一天不是焙茗该班,寿儿上来回道:“焙茗正和双瑞在那里拌嘴,这件事是焙茗的不是,二爷还得把他申饬几句。”宝玉道:“他们闹什么?”寿儿道:“说了又嫌奴才搬嘴,偏袒了那一个。二爷叫他们自己来讲罢。”宝玉道:“那么你把双瑞也叫了来。”
寿儿去不多时,同着焙茗、双瑞都上来了。宝玉问道:“你们为什么吵嘴?”焙茗没有开口,双瑞先回道:“上年二爷毕了三场,奴才去测一字,拈了个‘仙’字。那测字先生说是中的,今儿奴才和焙茗说他测的字不准。那测字的问明缘由道:“听爷们的话,据在下的字,明明一个举人要入山修行去的,还说不准吗?’焙茗恼着测字的,先没有讲明,累他出去受了一趟苦,不许测字的在那里摆摊常奴才说,‘你去问二爷的功名,他只就功名上讲,后来的事,他又不是神仙,那里知道!’把焙茗拉了回去,焙茗还不依奴才呢。”宝玉听了道:“这原是焙茗多事。”随把焙茗吆喝了两句,叫寿儿、双瑞自去罢。
焙茗自知理亏,站着不敢言语一声儿。谁料宝玉又有话吩咐焙茗道:“蒋琪官如今可还在紫檀堡住?打发个人去唤他来。”
焙茗听说到蒋琪官身上,知已把自己这件事撩开的了,因答道:“二爷记不得为了他挨过老爷一顿板子?这会儿老爷虽然管不到,底下老爷回来,有小耳朵吹风,查究出来,别说二爷要淘气,奴才可再挨不起了。”宝玉道:“老爷回来也查察不到这些上头,就是知道了也不用你着急,有我呢。”焙茗知道拗不过主人的脾气,口内便应了一声“是”,又回道:“琪官家里离的不远,奴才马上打发人去叫他,但他常在王府里伺候,在家里住的日子少,二爷也是知道的。倘然不在家,别的地方可不能去找他,二爷别性急才好”宝玉听了点头无话,焙茗就一溜烟走了,不知蒋琪官来也不来,宝玉与他讲些什么话,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三回 寻花公子属意还珠 扫墓佳人伤心泪草
话说宝玉叫焙茗去传蒋琪官,焙茗答应了出去,心上计较,怕宝玉又要亲近这班人,上头查出来自己干连在内。想上年二爷走失了,我不过一时没留心,不算什么过犯,立逼着在我身上还出一个二爷来,带累吃了这场苦。如今还敢掮了二爷的木梢乱动一动吗?一时拿定主意,尽管自去玩他的。停了一会,捏个谎回报宝玉,只说去的人回来了,琪官不在家。现留着话,叫他一回家就来见二爷。宝玉没法儿,只得由他。百忙里到甄老爷宅子里,并薛姨妈家、东府里各处去走了一趟。回来又盘算到南边去的人,这几天也该起身回来了。心头砺碌不定,倒觉日子容易过去,把题名夺锦的心肠反丢开了。
转瞬到了放榜之日,宝玉又高中第七名进士。贾母、王夫人都喜笑颜开,亲朋道喜请酒。宝玉琼林赴宴,拜座师、会同年种种忙乱自不必说。
这一天,宝玉才出门回来,在贾母处看贾母和姊妹们耍牌,觉背后有人扯了他一把,回过头来见秋纹站着与他扭了一嘴,宝玉会意,便趁着众人不留心,扯了秋纹走到外面。秋纹道:“焙茗叫老婆子来请二爷出去,说有人要见二爷,不用换衣服。”
宝玉连忙赶到垂花门首,见焙茗还站着,宝玉问:“是谁?”
原来前日宝玉吩咐焙茗去叫蒋琪官,焙茗并没去叫,只是支吾的话。宝玉因连日事忙,也不催问。今蒋琪官自来与宝玉道喜,门上告诉焙茗,只得来回宝玉道:“蒋琪官来了,现在门房里。”宝玉听了喜出望外,即叫招他进来,自己跟了焙茗出去在花厅里站着等他。焙茗便到门房里引了琪官到梦坡斋书厅内。
这书厅就是从前贾政痛打宝玉之处,焙茗有意引到此间,欲宝玉触目惊心,疏远蒋琪官之意。焙茗安顿了琪官,来请宝玉。蒋琪官恐怕宝玉见罪,未免胆寒,见了宝玉便跪下道:“一来与二爷叩喜,二来负荆。”宝玉忙把琪官拉起,蒋琪官见宝玉相待光景依然旧时情分,毫无见怪之意,便随宝玉走进套间里。命琪官一同坐下,蒋琪官未曾开口,宝玉先笑道:“这件事你别放在心上,如今和你商量一句话,就为你娶这一个是老太太赏我的人,你可送还了我,底下在我身上给你圆全一头好亲事如何?”蒋琪官听了发怔道:“二爷还不知后来的事么?”宝玉着急问道:“后来便怎么样?”蒋琪官就把这一天娶亲到门拜堂后,适值王府来传,伺候了三天才得回家,看见茜香罗汗巾,问明来由,就把新人送回娘家的话告诉一遍,又致了许多不安。宝玉才明白这件事,心里倒感激琪官,便道:“难得你这样义气,不枉先前相好一常我总知道的,就只太委曲耽误你了。”蒋琪官笑道:“二爷说到这句话,委曲不止这一遭儿呢?”宝玉问道:“还有什么委曲呢?”蒋琪官道:“我头里定过一家亲事,女儿已经允许的了。到定聘的一天,不知为什么忽然翻悔,把礼物原盘送回,所以又定花家这头亲事。娶过门来,也落了空。后来听见说起,先前定的这位姑娘,也是府里出去的。”宝玉道:“这件事我越发摸不着了。既有这些缘故,等我查问确实,包管叫先定那一个人配给你,也算还了我一件心事。”蒋琪官听了点头答应,又打千,谢了宝玉,说些别后的事情就告辞走了。
宝玉听了刚才的话,要向麝月细问,连忙回到自己屋里。
听见麝月正在那里和秋纹吵嘴,两个人都涨红了脸站着。宝玉向问情由,麝月便道:“刚才平姑娘那里打发小红来问,说二奶奶屋里的自鸣钟坏了,问我们有要修的一搭儿拿去。不是我们这个劳什子也不准了,好多时没有装,放在书柜子上头。我开了扇子拿自鸣钟,记起二爷拿回来那面镜子,瞧一瞧袱子散开,镜子不在里头,还是二爷藏过了呢?拿去还给人家了?”宝玉着急道:“正是你提起这件东西,这几天我竟混忘了。拿去还人家,不包袱子去的吗?”麝月、秋纹两个人听了,彼此瞪着眼,便叫老婆子、小丫头来查问,都说:“这屋子里头放的东西,不是姑娘们发放出来,我们那一个敢动呢?”秋纹想了一想道:“不是二爷那一晚照的时候莺儿在他屋子里还没睡着,别他听见镜子里照见宝姑娘的话,悄默声儿拿了去?快问他一声。”麝月道:“罢,罢!莺儿也未必来拿,他近来火气大,你不见他一动就给二爷脸子瞧?我不去碰他这个钉子。”
宝玉道:“白去问一声儿怕什么呢?”麝月便推秋纹去问,秋纹问了回来说:“莺儿并没有动。”宝玉心里焦躁,急的跺脚道:“那是我自己不好,早早拿去还了张道士就是了。这件东西不是银钱买得来的,如今叫我拿什么还他呢?”正在吵嚷,探春、惜春两个进来听见,探春便问:“何事?”麝月料不能瞒,就把宝玉在清虚观拿回镜子一面放在柜子里头不见了的
话说明,只不讲出照见宝姑娘的情由。探春道:“这又奇了,为什么别的屋子里没听见失东西,就是你们这里,先前在园子里头二哥哥不见了玉,后来连宝姊姊的金锁也没了,如今又闹出这些事来,我看总有个不要脸的混在里头,偷偷摸摸。须得回明太太,叫二奶奶来查究才好呢。”宝玉道:“这件东西又不好玩儿,就拿去变卖也没人识他,不值几个钱,那一个偷了去,简截拿来还在原地方就是了,省去回太太,闹什么呢?”
惜春便道:“三姊姊说二哥屋里常失东西,其实并没有人来,偷去的肯远远的送到人迹不到的荒山里去撩呢?如今这面镜子既没处找,也可不用再寻,那镜子主儿未必来要的了。”探春听了便知惜春话里藏机,再没言语。宝玉亦有所悟,就丢开手了,兄妹三人谈叙一会走散。
麝月、秋纹总不放心,还是东找西查,那里查得出来!不多时琥珀来叫宝玉过去。吃了饭回来,宝玉便问麝月道:“袭人嫁到蒋家,蒋琪官就把他退送回来,这件事你可知道吗?”
麝月道:“我怎么不知道,上年年底里太太还打发人去叫过来,说是病着没有进来。”宝玉道:“后来太太又去叫过没有呢?”
麝月道:“接着过年,甄宝玉来了,就要料理琏二奶奶出门,家里忙的什么样似的,太太那里还提起他。”宝玉道:“你先为什么不告诉我明白呢?”说着,便把麝月拉在自己坐的杌子上道:“咱们商量,要你在太太面前提一句叫袭人进来,或者竟不用告诉太太,我悄悄的打发人去叫他,你道好不好?”麝月叹道:“我和袭人不比别一个,前几天还打发人出去看他,说他还病着,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心上郁结,恹恹缠缠的没好。他肯进来,也进来过几趟了,何必定要去叫呢?如今他知道林姑娘也来快了,怕未必肯进来。”宝玉道:“说到林姑娘,也在园子里混了这几年,大家怪好的,为什么他怕林姑娘呢?”
麝月微笑道:“我也不过这样瞎猜,袭人是一个要强的人,也顾脸,只为错走了一步,知道林姑娘嘴头上是利害的,见了面保不定不说两句取笑的话,他就当不起。二爷,你不知道,我们做女孩儿的,虽然是丫头,比不得千金小姐的身分,也常听见鼓儿词上说的什么另抱琵琶,又是什么泼水难收,想起他的错处,脸上下得来吗?”宝玉道:“今儿我见过蒋琪官,听他说袭人过去还没同炕。蒋琪官知他是我的屋里人,就送回花自芳家里,不过到蒋家去白走了这一趟,也算不了什么。”麝月听了嗤的一笑,停了半晌道:“我告诉二爷,咱们府里,我看见出去的人就记不清。若说配给小子,应该进来服役当差不用说了,就是娘家赎身出去许配人家的,他感念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的恩典常进来请安走走的人,何尝少呢!只为袭人与别一个不同,蒙太太的抬举,又和你好,他既然走错了路,索性嫁了蒋琪官倒也罢了。如今有人知道的呢,说是蒋琪官的好意,不知道的还要添些混帐话出来,说是钝货,害得他青不青蓝不蓝,算什么呢?二爷走了,袭人的眼泪明里暗里不知淌了多少。如今二爷回来了,袭人在家里,二爷倒替他想想,难道他不愿意进来见见二爷吗?二爷既是不怪他要他进来,别一时性急,总得盘算一个长局,等林姑娘来说明了再叫他进来才妥当。我知道袭人别处是不去的了,还怕他飞上天去?我先前没有告诉你明白,就怕你急巴巴要他进来,倒把这件事弄坏了。”
宝玉听了点点头。秋纹在那边屋子里听他们讲得厌烦了,便走出来道:“你们也讲的有时候了,请麝月姑娘歇歇罢。”麝月道:“我同二爷讲话,碍着你的筋疼?”秋纹笑道:“这会儿袭人不肯进来,二爷当紧,何不就叫麝月权替着袭人呢?”
麝月便起身来要打秋纹的嘴,说:“我饶了你也算不得。”宝玉笑着来厮罗他们。秋纹又道:“你那一样不如袭人?二爷权把你当了他好多着呢。”当下麝月、秋纹顽罢了,各自坐下,把鬓发理了一理。秋纹笑道:“头里瞧二爷病好了这几个月不理我们,竟像屋子里这一班人统可以撵的了。那时候二爷出去做了和尚,咱们也像袭人都走了,二爷回来叫谁伺候呢?”麝月道:“扯臊,短了你二爷就没人伺候了!”宝玉道:“你们统走了,我还一个个叫你们回来。”麝月、秋纹一面整理宝玉的衾枕,服事安歇。
次日起来,宝玉往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到凤姐屋里坐了一会出来,正遇见林之孝家的进去回话。宝玉便拉住了,叫声“林嫂子,我问你一件事。上年咱们家里出去的丫头,到底是那一家许配了人后来又翻悔了,你去查问明白了告诉我。”
林之孝家的笑道:“咱这边同东府里一年出去的姑娘们少算些也有二三十个,没头没脑的叫去问谁呢?二爷吩咐,只好留心慢慢去查访,一时性急不来。”宝玉道:“你留心问去罢。”
说着自往园子里找探春姊妹们玩笑去了。林之孝家的因要办的正经事料理不开,知道宝玉的话没有头路,那里放在心上。进去回了凤姐的话,半晌出来,把这件事就撩开了。
凤姐和尤氏镇日料理宝玉完婚之事,又有报喜开贺这些夹在里头,真是忙上添忙。人逢喜事精神爽,因有贾母这一宗垫项,手头宽裕,贾琏安心在外应酬,里边凤姐打起精神办事,趁空儿还要陪贾母抹一会牌,专等南边送亲到来。荣府之事,暂且按下。
讲到黛玉家里诸事齐备,黛玉静坐闺中,惟与紫鹃闲话消遣。这年是闰三月,清明节气较迟。想起父母早故,零丁孤单,做了一个女孩子不能承祧宗祀,幸上年回家赶上送葬大事,如今远嫁到京,连坟墓上不得时常去看看,虽则舅舅家祖基亦在南边,现有田房产业,但近依畿辅,世受国恩,若说回到原籍来有什么好处?赵太后爱女远嫁,持踵祝其勿返,我亦明大义,自然不敢动回南的念头,今年清明节必得到墓前祭扫哭别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