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贾母、王夫人听见,好似云空里掉了一个活宝下来。贾母一手搭上鸳鸯,一手搭上琥珀,颤巍巍的往外直走。旁边鸳鸯忍不住笑道:“老祖宗这样走的快,不是我们来扶老祖宗,倒是老祖宗在这里拉了我们走呢。”王夫人也在后面随着,又有快嘴的六百里加紧的赶进园里报知李纨。

这日史湘云来拜贾母的年,见贾母处冷冷淡淡的,不似往年热闹,便到园里来找着邢岫烟和探春姊妹,都在李纨处闲谈。

湘云道:“咱们多少寻些年兴出来应了景才好。林姊姊带了些南边东西来给我,还有一副象牙围筹,虎、豹、獐、鹿刻的很精细,那是我上年叫他买的。我带在这里,咱们来打围罢。”

探春道:“他还记得你喜欢闹幺爱三呢。”大家都笑起来。岫烟道:“林妹妹真是个信人,他和我们饯行诗内说着‘南枝传信早,好寄陇头春’,果然点景儿寄了许多土仪来。想来上年给他饯行这几个人都有的。”湘云道:“正经我要叫回来的老婆子,问问他林姑娘的光景。”李纨道:“不必问老婆子,他有一件东西在这里,你瞧着就明白了。”湘云问:“是什么?”

李纨便命素云把紫鹃前儿送过来这幅画取出来,当下摊开与众人一看,各各领会黛玉苦心,未免黯然,湘云又赞道:“好手笔,真是神添颊上。此时恍与潇湘妃子觌面,一慰阔衷。大嫂子何不早打发人送来给我瞧瞧。”李纨道:“紫鹃说他姑娘嘱咐来人,别给外人瞧,将来有便要寄还他呢。”湘云道:“既要还他,咱们给他一题何如?”探春道:“枕霞旧友技痒,你瞧着大嫂子屋里拱的‘天竺腊梅岁朝图’,很对时景,随意诌两句解馋也好,再别题这幅画。”湘云道:“这又是蕉下客什么讲究呢?”探春道:“凡写小照布景,或吟风,或弄月,或揪枰敲子,或绮阁挥弦,皆取平日所爱的景物点缀怡情。今林颦卿迫于气苦,不得意的构思,关系终身结局。你们题跋起来,若仅顺题敷衍,未免有乖情理;一经翻驳,则又忤其意旨,不如善刀而藏为妙。”湘云点头道:“蕉下客所见极是。”惜春道:“三姊姊自发他的议论,我本来不会做诗,如今见了这幅照,倒要诌两句在上面,叫你们瞧着。”岫烟道:“四妹妹既肯挥毫、自有妙论,咱们也好领教。”惜春便命彩屏展开画幅,提笔写道:

慈云海上忽飞来,露滴杨枝着意栽。

尚隔红尘迟永久,此身终许近莲台。

湘云等看了正要议论,只见一个小丫头飞跑进来嚷道:“宝二爷回来了。”

李纨闻言,抽身便走,湘云、岫烟、探春亦喜出望外,嘻嘻哈哈的跟着出来。独有惜春,早料宝玉交春后必有音耗,不为奇喜,便自回蓼风轩去了。紫鹃和晴雯两个人正在屋里做明儿人日的彩胜银幡玩意儿,听见嚷着宝玉回来,各人心内一动,大家怔怔的把活计丢下。紫鹃此时也忘了李纨嘱咐他不要出去走动的话,便道:“咱们也去瞧瞧。”睛雯摇头道:“我是懒怠走动,你要瞧只管瞧去。”紫鹃会过晴雯不肯出去的意思,便道:“你不去也罢,我瞧宝二爷还是和尚不是和尚,进来告诉你。”紫鹃赶出园来,只见老婆子、丫头们跑的跑、嚷的嚷,络绎不绝,都要出去瞧宝二爷的。府中大小男女、上下人等,已到齐十分之七八,书且少表。

再讲众人把甄宝玉拥到垂花门外,被荣府众家人赶上来喝住,便都退到门屋前齐齐站着,七张八嘴道:“府上的赏单可揭在此,如今有了宝二爷,快把银子照数兑给咱们。”那门上的人也不敢吆喝他们,只说:“银子上了万,那有这样现成的?该是你们发财也少不了。这会儿且到照墙边去站一站,等正经主儿回来,再给你们兑银子。”当下内中有两个人说道:“大太爷吩咐的是,但是咱们这几个人太爷未必都认清楚,停会儿越闹越多,兑起银子来给谁的是?不如先把咱们各人的姓名开了一张单纸,留在大太爷这里,别叫没相干的人鬼混了去。咱们就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要紧。”那门上的人道:“这话倒说的中听。”于是查照现在人数,记了姓名,一面去请贾琏。

这里甄宝玉明知他们错认了,暗暗好笑,心想且等见了贾府主人再讲明真假。那知才到厅上,贾母、王夫人不等他开口,便一把拉住叫的心肝宝贝,号啕痛哭,一时也不想到和尚为什么还是这样装束。甄宝玉急欲诉明情由,怎奈哭声鼎沸,话不入耳,把自己也怔住了,一旁闪出麝月、秋纹,因他们两个人素常伺候宝玉惯的,所以不避嫌疑,也是匆匆忙忙地走近身来,瞧着襟子上露出一段金线络子,麝月忙和他解开扣子一看,二人喜极,便情不自禁道:“如今可连那玉也回来了,才脱了我们的干系呢。”和秋纹争着褪下这块通灵宝玉,递与王夫人瞧了瞧,又送在贾母手中,说:“正是先前失去的东西,如今连人带玉都有了。”贾母、王夫人才止了哭,只见凤姐亦带病扶着丰儿出来,走近跟前,两手拉着甄宝玉的手数说道:“嗳哟哟,宝兄弟,你怎么就傻到这步地位,也不想老太太、太太那么样疼你,就是宝姊姊也和你好,你看如今连宝姊姊也怄死了。”

贾母道:“凤丫头,你宝兄弟才回来,再别给他多说话,叫他伤心。”凤姐道:“老祖宗怕宝兄弟伤心,我瞧老祖宗和太太哭得泪人似的,宝兄弟还只是在那里笑呢。”贾母道:“要那么好,他到了家,自然该欢喜。”

甄宝玉见贾母、王夫人都止了哭,才得进言,一面打千请安道:“我不是贾宝玉,是甄宝玉呢。”凤姐道:“宝兄弟,你又讲糊涂话了,谁说你是假的呢?”甄宝玉道:“我不是你家的宝玉,是江南甄家的宝玉。”凤姐听说,也不问青红皂白,便着急道:“宝兄弟,你还闹的我们不够,这会儿才回来了,何苦又变出法儿来混我们呢?”那时麝月、秋纹贴近身旁一听甄宝玉声音,再细认面庞,未免略有些不同之处,又想起宝玉已绞下头发寄回,怎样好戴束发金冠?才信果非自家宝玉,羞的满脸涨红,连忙退开,向王夫人回明。王夫人曾见过甄家宝玉,今被麝月、秋纹道破,便道:“你既是甄家哥儿,那块玉从何处得来?还是真是假?”甄宝玉道:“老伯母且请宽心,府上宝玉现在舍下,其中情节待小侄细细禀闻。”王夫人才叫甄宝玉坐了,听他讲宝玉怎样走入深山,回到江南留住他家,现在尚未改换衲衣,今寄回通灵之宝,必得聘定林府千金始肯回来,及自己进京到此送信,被人误认,拥进府来,不由分辨缘由,逐一叙明。此时贾母等虽未见宝玉,而宝玉已有下落,自可略慰悬心,又与甄宝玉叙话家常。凤姐亦深悔卤莽,与麝月等各自含羞躲避。

那跟甄宝玉的人赶到荣府门上问明,始知众人妄想发财,混甄为贾。那时贾琏亦得信回家,见照墙边站着许多人,门上回明此事,贾琏命叫进众人一泡子嚷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大新年混要想发财,也瞧瞧脸儿着!我就不信,你们这么变法儿总想混咱们府里的银子,那怎样容易?先前拿了假玉来混也罢,如今连人都弄出假的来了。幸亏还有真凭确据,甄老爷宅上的人在这里,你们自去问罢,刚才承你们费心送来,到底是荣府里的宝二爷不是?混拉扯着的,甄老爷知道了,你们可吃不了。”又叫一声:“来,拿我的片子把这班人都送到马司衙门里去,问他个图财拐骗,一个个都发他们出去。”众人一听,才知道错认,不但银子指望着空,还防打官司吃亏,便一哄而散,互相抱怨。这一个说那一个认得不真,那一个道这一个没有问明。大家心还不死,都远远站着。这里贾琏进内,自去应酬甄宝玉一会话。甄宝玉告辞,送至二门外上马。

不说甄宝玉出了荣国府众人远远跟着看他回到自己宅里才死了心,各自走开。再讲贾琏送了甄宝玉回进,忙到王夫人屋里,知道王夫人在贾母处,便来与贾母、王夫人道喜,一面提及要接宝玉回来的话。贾母道:“年底下老爷写书回来,提起雨村本家给你林妹妹说媒,你太太来问过我,我因是林丫头已经回他家里,好不好凭他婶娘去作主,我也再不管这些事,省的落抱怨。现在宝玉虽有着落,还不肯回来,我懊悔先前错了点主意,如今宝丫头又死了,叫我怎么样呢?琏儿且别性急,等咱们商量停当,再叫你写老爷的回书。”王夫人接口道:“问老爷那里来的人几时走呢?”贾琏答道:“怕老爷悬望,这几天就要打发他起身。”

说着,见王夫人手中拿着这块玉,贾琏惊问道:“这不是宝兄弟先前失掉的那块通灵宝玉吗?怎样又打着了?”王夫人告以宝玉寄回缘故,贾琏接过手来端详了一会,笑道:“我到底认不明白,瞧着倒像头里人家送来这块假的一模一样。既是宝兄弟寄回来的,多分是真的了。难道他自己还哄骗自己不成?我记得找玉的时候也写了一万银的赏单,总没人找着,如今还是宝兄弟自己去找了回来,可省了老祖宗一万银子。”王夫人道:“正是,如今宝玉既在甄老爷家里,可把贴的赏单都揭了进来,别叫人知道了宝玉的下落,瞧着赏单又变出法儿来哄银子呢。”贾琏道:“可不是,刚才就有许多人拥进甄宝玉来,说是咱家的宝玉,揭了单的来领赏。我要把他们送到兵马司里去,都跑散了。太太吩咐的是,侄儿就赶紧叫人去把赏单都揭了回来,免得再有人混闹。”贾母道:“刚才甄宝玉来,连咱们自己的人都认不清,别怪旁人。他们原贪图银子,留心咱们的宝玉,也并没安设着坏心,故意来鬼混,多少该赏他们几两银子。”贾琏随口答应了一声“是”,一面交还了通灵玉,便回身出去。

王夫人接过玉来,又看了看。因听贾琏说起假玉的话,转疑惑起来。虽然甄宝玉不致捏造虚言,而宝玉自己不肯回来,或者变法儿照样造出通灵寄回,安慰家中盼望,并哄他林妹妹作为聘物也未可定。当时与贾母说完了话,回到自己屋里,便命小丫头去叫了麝月、秋纹来细认此玉真假。麝月等因人且错认,玉更难辨真假,一时想起金钱络子是莺儿结的,便回明王夫人去叫。莺儿听说宝玉回来,并未随了众人出去一瞧,惟在自己屋里垂泪。此时王夫人唤他,只得勉强过来。麝月将通灵递与莺儿道:“你可记得这络子,还是宝二爷挨了老爷的打,养棒疮的时候叫你来给他打的,既是你经手的东西,自然认得准,可是那块玉吗?”莺儿正苦的宝钗已死不得复生,如今便有一千块通灵宝玉也不放在他心上。欲待不理麝月将玉摔弃,因当着王夫人面前不敢使性,便哭丧着脸答道:“络子是我打的,那块玉真不真,人家常见的还认不清,我就认准了吗?”

王夫人反陪笑道:“这孩子倒说的好笑,我叫你来,原只要认这络子是不是原物,既是络子还在,这玉自然也就是胎里衔出来这一块了。玉可以做得假的,这络子倒假不来呢。”于是将玉珍藏起来。

不表王夫人这里的事,且讲凤姐回到房中,先骂门上“这一班混帐瞎眼的,怎么一个个都睡昏了,糊里糊涂送了一个人进来,就算了咱们家的宝玉。问问他们,外头去撞见了像他老子的人,也去混叫人家老子不成?亏的甄宝玉与咱们都有世谊瓜葛,太太们都见过他,岁数也同宝玉差不多,算我的小兄弟、小叔子,没有什么使不得。”

话未完,见小丫头打起帘子说:“太太来了。”凤姐站起身来让王夫人坐在炕上。王夫人道:“我来和你商量宝玉的事,这会儿怎么样办法?刚才听老太太的口气,是要依着甄宝玉传来的话去定林姑娘,这件事也很办得。就是林姑娘近来大变了脾气,听回来的老婆子讲起,只像要做超脱红尘的人了。他性子又本来执拗,倘一时劝不转来,我们这一个淘气的,依旧不知要闹出什么故事。这会儿先没有一个内外能说话靠得住的媒人,我想起老爷信来是雨村本家来托咱们,如今转去托他,叫琏儿结结实实写一封书去,谅他也不好意思推辞。”凤姐踌躇了半晌道:“太太想的也是,雨村和咱家拉拢的事情不少,先前在那边又教过林妹妹学的,男、女家拿得几分主,原可借重他。但这头亲事很要磨牙呢。太太说的非内外可以说话的人断下不去。林妹妹虽从过雨村念书,到底是个女学生,如今年纪大了,就见面也在客气一边。况且,还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雨村如何得知?就便叫他知道,也讲不出口来。说起宝兄弟和林妹妹他们心里的事,我不能推干净说全彀儿不知道,也难说我能钻到他们肚子里去做蛔虫,林妹妹忽而病,忽而好,老太太也有些明白。因是老太太说的‘林丫头虚弱,不是有寿的,又是什么性子乖僻,只有宝丫头最妥’,太太也听见过的,所以我们不过顺着老太太的意办了宝妹妹的事。那知宝妹妹不是姻缘,这凭谁也料不到的。提起这件事……”凤姐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道:“第一个,林妹妹心里不知怨毒我到怎么样似的。”王夫人道:“你病的才好,自己调养要紧,过去的事别放在心上。今如商量现在的话,据你便怎么样好呢?”未知凤姐计将安出,下回分解。

? 第十八回 下广陵凤姐愿为媒 过栖霞焙茗欣遇主

话说王夫人和凤姐商量要聘黛玉的事,凤姐先诉了一番委曲,然后道:“要替太太想出一条万稳万妥的路,把宝兄弟同林妹妹两个弄他们拢来,请老太太、太太看他们完了花烛才算数呢。”原来凤姐意中,并无别人可以为媒,惟有从前想出接木移花瞒天过海妙计,足智多谋伶牙俐齿的王熙凤可以去得,便道:“此事任凭叫谁去,只算得隔靴搔痒,都没相干。先前干错的事只可全彀儿兜揽到我身上来,仗着脸皮子厚,没死赖活地缠住了林妹妹,我估量起来倒还有几分拿手。太太只要回明老太太,愿意叫我去走一趟,我也万分不敢推辞。”王夫人道:“你去果然妥当,老太太有什么不愿?我瞧你的病才好,还没十分硬朗,为了宝玉的事,要你大远的去跑这一趟,我心里也不安。”凤姐道:“太太不用管这些,先前宝兄弟走失了,大海茫茫不知在那块所在,委实没法儿,如今别说在咱们老家地方,就在西洋外国也要去哄他回来。倒还得指名要一个人同去做帮手才好呢。”王夫人问是谁,凤姐道:“就是紫鹃。”

王夫人点头。凤姐道:“就怕紫鹃推托,必得太太奖劝他几句。”

一面就命小红去叫紫鹃。

且说紫鹃正与晴雯在房内讲起凤姐这些人都错认甄宝玉的笑话,晴雯便骂:“麝月、秋纹这两个蹄子,怎么当着众人走到跟前去亲热,还动手给他解东西呢?可问他臊不臊?不是袭人嫁了汉子,今儿定要把别人家的宝玉拉到屋里去,不知怎么样才好呢。”

话未完,只见小红进来说:“奶奶叫紫鹃姊姊去说话。”

紫鹃道:“奇哟,这几时你们奶奶从没来叫我,先前宝二爷做亲,要我去扶宝姑娘,可离不了我,如今你奶奶又是什么地方要使唤我?”晴雯笑道:“先前叫你伺候假林姑娘,如今想是叫你去伺候假宝玉呢。”紫鹃啐道:“那是要叫你们向来伺候宝玉这班人去的。”小红向紫鹃笑道:“我见平姑娘抹的雀舌粉,说是林姑娘寄来给他的,不知姊姊这里还有没有,也给我两匣子。”紫鹃道:“我也不爱这些,都分给人家了,记得还剩四匣子在这里,你要都拿了去。”

说着,便去拿了粉匣儿递给小红,小红一面道谢,催着紫鹃同出稻香村,来到凤姐处。王夫人尚未回去,凤姐便将刚才的话与紫鹃说明。紫鹃听了甚慰私愿,惟口中却不肯允许,故意推辞道:“我虽是老太太屋里人,自从老太太派我服事林姑娘这几年,倒像是跟林姑娘的人了。如今二奶奶要到南边去,算把我带去送还林姑娘使得,若叫我帮着二奶奶说什么话,断乎没有这个理。况且,林姑娘的心事我也猜不透,奴才主子怎么好轻嘴薄舌,不守一点子规矩。”王夫人道:“谁叫你在林姑娘跟前说什么话,不过看我分上陪二奶奶去走一趟。因为宝玉闹的不像样儿,宝姑娘又死了,先前的事再别提他。如今一边叠墙,两边要好。我知道林姑娘和你对脾气,保不定林姑娘心里没有点芥蒂,倘然执意起来,也好劝劝你姑娘。”王夫人又叫了几声“好孩子”,把紫鹃灌了一泡米汤,然后紫鹃才允。

王夫人便到贾母处,将凤姐带了紫鹃亲到黛玉家里去求亲的话回明。贾母十分欢喜,又道:“凤哥儿也是咱家媳妇,那有自己妯娌作媒的?”王夫人道:“等琏儿媳妇先去求允了,自然还得再请冰媒。”贾母又问:“凤丫头的病怎么样呢?”

王夫人道:“他说不相干,因为宝玉的事很着急呢。”贾母点头道:“这也难为他。”当下便摧王夫人选定长行吉日。

一面贾琏端整家信,通知宝钗病故,现奉贾母之命,欲为宝玉续聘黛玉,可回覆雨村。并与王夫人商明瞒住宝玉出家一事,以免贾政生气,随往甄老爷处嘱勿泄漏。一面赶紧备齐银两,打发家人起身。

邢夫人、尤氏知道宝玉有了下落,过来与贾母、王夫人道喜谈心。王夫人因宝玉留住南京甄府,甄太太现在京中,又亲往道谢。

此时,凤姐欲下江南为宝玉求亲一事,阖府皆知。众人自有一番议论。紫鹃知道行期不远,便收拾行李及随身应带物件,记起黛玉小像一幅尚在李纨处,便取来自己带去送还。湘云见众人忙乱,园中亦无兴趣,先回家去了。

讲到凤姐,病已大愈,回明王夫人,与宝玉检点行箧带去。

王夫人将通灵宝玉取出,见络子已旧,要重打新络以为聘物。

那时探春亦在王夫人处,便道:“据我意思竟不用换,那旧的倒是林妹妹向来见惯,离而复合,睹物思人,可以感动。”王夫人点头,当下将通灵玉递给玉钏,叫他去送交凤姐。

凤姐这里正在点派跟去的人,因周瑞上京来算缴租籽,顺便带着回南,并带周瑞家的,又派了旺儿、包勇,还有两房家人。凤姐随身服事的丫环是丰儿、小红,又命送黛玉回去的一个老婆子路上伺候紫鹃。平儿道:“我也跟去服事奶奶。”凤姐道:“都走了,这屋子里的事情交给谁呢?”平儿道:“奶奶出了门,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像什么呢?”凤姐听出平儿话中有话,鼻孔里出了一口气道:“你这句话,我倒正经嘱咐你,二爷是个馋嘴猫儿,里里外外你要留一点子神,我回来知道了,只是问你。”平儿道:“奶奶在家还管不了,叫我把二爷怎么样呢?我说不如跟了奶奶走的好。”话未完,见玉钏送了玉来,大家把话掩祝凤姐接了自去收拾,晚上凤姐又安顿平儿一番话。

到了次日,轿马车辆俱已停当,随行仆妇各自忙乱照应凤姐行装。凤姐先到贾母处告辞,自有一番嘱咐。然后到王夫人屋里,先有李纨、探春、邢岫烟并尤氏带了蓉哥媳妇都在王夫人处与凤姐送行。尤氏笑道:“我们不知道你今儿就走,赶不上给大媒饯行。你们瞧,凤丫头真是太太麾下一员勇将,为了宝兄弟的亲事,不辞劳苦,独马单枪的直下江南,连他脚跟上的泥,我们还赶不上呢。”话未完,见鸳鸯进来说:“老太太叫二奶奶到了南边,得了林姑娘那里的准信,二奶奶先打发一个人回来,老太太在这里盼望呢。”凤姐道:“有我这张涎脸缠住林姑娘,总要叫老太太做了外孙女儿的婆婆才歇手呢。求允了林姑娘,自然到甄家去拉了宝玉,先同他回来。请老太太尽管放心。”说着,辞了王夫人并众人。尤氏、李纨等都送至二门口才回。凤姐与紫鹃、丰儿、小红四个人坐了两乘二马车,家人媳妇们坐车,家人骑马,离了荣国府。

出城走了两程,到第三日,正走之时,只见一个人走上来,拉住凤姐坐的二马车杆子要求看顾,前面家人见了,赶忙跳下马来,拿着马鞭子乱抽,那人只是不理。这里家人楞着眼骂道:“那里来这个野东西?这是荣府里来的,你没有问问明白。”

瞧那一个人道:“我就知道是荣府里来的。”那家人又道:“这里头坐的是荣府琏二爷的二奶奶呢,还不远远的滚开。”那人道:“正为是的琏二奶奶,所以敢来找他。大太爷,你问问里头坐的奶奶,我先前和他到底有些瓜葛没有?这会儿公然装奶奶样儿,眼珠子就瞧不见人了。”那家人听他说的混帐,越发生气,就把这个人打了七八个耳刮子。那人一手按着脸,一手仍拉住杆子赖着不走。旺儿在前面听见嚷闹,勒住了马,回头一瞧,见那个人有些面熟,忙跳下牲口将他细认,便知来因,劝住了这一个家人道:“别动手。”又向那一个人道:“这位琏二奶奶是做过九边总制王子腾王夫人的亲侄女,我知道你是错认了人,得放手时且放手,别再没眼色,马上叫了地保村头,送到衙门里可是有便宜到你没有?”那个人把旺儿钉了一眼,连忙跪倒在地上,碰了十几个头跑开了。两个家人都上了牲口,一路谈论那人胡闹的缘由。

不多时,进店打尖,凤姐便叫旺儿上来问道:“刚才放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旺头问道:“此人就叫张华,本来不习上,想是把这宗银子花完了,回到京里,没有打听尤家二姨已死,听说二爷的奶奶回南,一定错认了人,做梦的跟了两天,想讹诈几两银子。奴才告诉他明白,就不敢撒谎了。”凤姐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你们回过,说这个人已经被截路打的死的了,怎么又跑出他来呢?”旺儿猛一下子被凤姐诘住,记起先前扯谎,一时圆不过来,忙扒倒地上碰头道:“先前错听了人家的瞎话,没有打听确实,是奴才该死。”凤姐喝道:“去罢,我如今也不追究这些事了。”旺儿又碰了两个头,起身退出。不多时连忙上车,傍晚住店,连日夜宿晓行,到了清江浦换船水路行程。

闲话少叙,且讲宝玉在甄府度年,桃符换岁,柏酒迎新,江南风景一般热闹,而现在客居,又因黛玉亲事尚未定准,回忆大观园中与诸姊妹猜谜行令,玩灯剪彩,何等兴趣,今只身落寞,虚度良辰,真自出母胎从未经过此凄凉岁月。又转念道:“我离却繁华不享,非由旁人逼迫,乃是自己寻出来的凄凉,总为林妹妹分上,大荒山尚且愿去,何论于……”他想到此处,又将眼前寂寞境界安之如故。一过新年,便禀知甄老太太欲往扬州游玩。甄母叫多派童仆几人伺候宝玉前去。恐去船走水路耽险,命备鞍马至镇江岸口,对渡瓜州行走。

原来南京到镇江只有两站路程,一条平坦大道。宝玉骑的一匹小青马,手挽丝缰正走时,见一衣衫褴褛的小和尚,肩挂饭桶向马前冲面迎来,四目互睁。小和尚忙上前抱住了宝玉的腿,叫道:“可是二爷在这里了。”甄家跟来的人见小和尚无礼,忙勒马近前,用马鞭子向他身上乱抽。那小和尚拖住宝玉死命不放,口里乱叫“二爷”,道:“我是焙茗呢。”宝玉听出声音,果然焙茗,惊喜非常,喝开甄家家人,说:“这是跟我的小子,我出门后,不知他为什么也出了家?”当下勒住了马,向焙茗细问缘由。焙茗道:“说起奴才的苦处,半天也讲不完,怕耽误了程途,等晚上住了店再细细讲罢。这件东西可要告别他了。”说着,把饭桶撇在地上。甄家的人忙让焙茗骑上坐马,自己命马夫把引马带过骑了,一同行走。

不多时,住了宿,连甄府家人都要听焙茗讲他出家的情节。

焙茗便从头至尾说起,道:“就是那一天,轮着奴才同锄药该班,大家正喝二爷的喜酒高兴,里头又没吩咐伺候二爷出门,二爷趁热闹跑出了府,连大门上都没瞧见,奴才们那里知道呢?不知谁在里头使了促狭,只说奴才是该班头儿,不分皂白把奴才一个人发到外边,鞭责一百不算,后来知道二爷做和尚去了,还着奴才身上找回二爷,将功折罪。奴才没法儿,带了盘缠银两,一个人跑出府来,打听南边有大丛林,料定二爷必到南边。奴才沿路寻来,那知路上遇着了拐子,向奴才告诉说:‘这里栖霞岭有一个才落发的小和尚’,听他讲的小和尚相貌,竟是二爷。这一个人就住在南京,叫奴才厮赶着,他还肯引奴才到栖霞岭去找寻二爷。谁料到了半路,把奴才的行李拿的精光逃跑了。奴才只得剥下身上穿的衣服,当的几两银子做了盘缠,心还没肯死。沿途短雇脚驴,跑到栖霞岭来找个遍,见的老和尚、小和尚可不少,那里有二爷个影儿!比那一天二爷听了刘姥姥的混话没头没脑叫奴才跑到乡村里去瞎找还难受呢。

身边盘费没有半文,进退无路,只得就在栖霞岭出了家。他们寺里的规矩,新收徒弟落了发,先要担三年水,不就是背了饭桶出去化三年斋饭。奴才当了化斋的差使。爷想想,奴才是伺候爷惯的,那里吃过这些苦?如今天天背了饭桶,来回要走几十里路。今儿碰见二爷,奴才可也不想活了。”宝玉瞧了瞧焙茗,倒好笑起来,道:“再不料你也出了家。”焙茗道:“咱们爷儿两个,和尚伺候和尚,可不亲热些吗?”焙茗一夕话,说的甄府家人听了也道:“他访主出力,颇有忠心。”大家赞叹,便取出衣服铺盖,送给焙茗。焙茗说:“二爷还是和尚打扮,要还俗等着二爷一齐还俗。”止留了一副铺盖。甄家的人又向焙茗说明宝玉来踪去迹,当晚话至三更安睡。

次日渡江,宝玉坐在舟中观玩。吴头楚尾,烟景沧茫。焙茗手指金山寺道:“这山上一座大寺院内,也去找过的。”宝玉纵目远观,知是名山胜地。霎时扬帆飞渡,已收了瓜州口。

住宿一宵,往扬州城内。宝玉叫甄家的人问明林府住址,要去探望。那甄家的人都知求亲不允一事,婉言劝阻。宝玉心想,咱们本是老亲,只不提别的话,难道姑母家里不该去走劝?我先去看看林妹妹在他家里怎么样?见了我,他自然要生气,我也甘心顺受,由他痛痛快快骂我一场,消消他一年来的积愤,我心里也过得去。一时执定主意,那里肯听人劝说!甄家的人怕跟着荣府哥儿出来失了体统,回去难免老太太责罚,又因客边不便重言得罪宝玉,便拉了焙茗,背地里叫他劝阻,说:“你爷这会儿要到林府,论旧亲有什么使不得,但现在要结新亲,况这样一身衣服,岂不惹人笑话,说招上一个和尚姑爷来了。你爷儿们到底向来在一处,知道脾气的,劝劝这位小爷,别再淘气才好。”焙茗听了甄家家人的话,便到宝玉跟前依般直说劝了一会。宝玉想道:他们那里知道我的心事。若论林妹妹,不但不怕他笑话,就正要他见我穿的一领袈裟,比腰金衣紫还能歆动他呢。但只他家里还有当家的人,照焙茗说的话,果然当一个疯和尚瞧我,因我这一走,等到家里有人去提亲,他们不给林妹妹知道,倒先回绝了,便怎么样呢!于是,又把要见林黛玉之念中止。不得已想到紫鹃身上,自己盘算道:“林妹妹既不便相见,紫鹃这丫头也还实心,但得一见紫鹃,告诉我的苦衷,叫他转达林妹妹,犹如见林妹妹一般。想起先前对我说他姑娘将来要回南边,原是哄的我话,如今弄假成真,不知紫鹃心里又怎么样?”呆呆的想了一会,便叫焙茗道:“我听了你的话,不到林老爷家里也罢。咱们同到门首,只要你进去叫紫鹃出来说几句话就是了。”焙茗笑道:“爷出了几个月门,怎么园子里的人都记不清了?奴才听说紫鹃姑娘还在咱们园子里住着,没有同林姑娘回南呢。”宝玉生气骂道:“放屁,我病好后从没见他一面,怎么说还在园子里呢?”焙茗道:“爷别生气,原是奴才打听的不明白。就算紫鹃同林姑娘回来了,爷想,奴才在自己府里头可曾走进二门叫那一位姑娘说过话没有?如今林府里就许奴才进去叫,紫鹃姑娘他就肯同着奴才走到大门外来和二爷说话吗?爷讲的话可都是有理的,劝爷不用尽着这样发呆了,明儿去逛平山堂是正经。”宝玉听了也没言语。

当晚无话。连日同了甄家的人,焙茗跟了各处去游赏胜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