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一面起身,那婆子陪笑道:“周奶奶倒白走了一趟。”
便叫一个小厮把几个食盒捧了出去,道:“周奶奶顺路到花姑娘家里瞧瞧去,自然里头还有些钩儿麻藤的事,他细细的告诉你老人家呢。”说着,送周瑞家的出来上了车。周瑞家的细想这两件事,心上不得明白。先要到那一家去问问,又恐这老婆子说话传借,正在拿不定主意,书且按下。
讲到吴贵家里,因先前把晴雯的棺柩抬到化人厂去,送了回来,已算把这件事归结,所有遗下的东西都是他媳妇收了起来。还有几吊钱,吴贵拿去花用了,心中安然无事。到了一年后,听得风言风语,传他表妹子又活了转来,现在他叔子家里住着,心上惊疑不定,怕瞒昧他的东西终有要发觉。两口子疑心生暗鬼。一日吴贵的女人忽然害起病来,昏迷不醒,胡言乱语的嚷说:“我是当方土地,查察你们瞒心昧了荣府许多财物,不快快拿去送还,便不饶你们性命。”说着站起身来找了一根木棍,向吴贵劈头打来。吴贵身心战栗,一手接着棍子,双膝跪倒哀求土地尊神道:“瞒昧的东西,明儿就去送还。”因不便送进荣府,等他女人苏醒说明此事,吴贵的女人也是害怕,情愿送还了他。
待至次日,吴贵将首饰衣服连花去几吊钱也拼凑齐了,包了一包袱送到他叔子家里。看见晴雯果然活着,面庞比旧时肥胖了许多。一面认了好些不是,然后把东西逐一交代清楚。晴雯因那时宋妈送出来的包袱,自己在病危之际不能检点。今儿吴贵一总送还了他,也是意想不到的事,因此把从前待他这些不好之处都撩开了。
说话间,问起荣府近日事情,吴贵自然把宝玉中举出家一事先告诉了,晴雯已吓得胆战心惊,怔了半晌,尚未盘问细情。
吴贵因记挂他女人的病,急忙回身便走。
正值周瑞家的从蒋玉函家出来,到着那一家门首,像是刚才这老婆子讲的,便叫住了车。事有凑巧,一眼瞧见吴贵走出门来,便叫过车边盘问。吴贵道:“难得你老人家到这里来逛逛,这就是我叔子家里。有一件奇事告诉你老人家,我家姑舅妹子还在呢。”周瑞家的笑道:“我省不起你家姑舅妹子是谁?”吴贵道:“在宝二爷屋里伺候的,叫什么连我也忘了。请你老人家到里头去坐坐,横竖见了面总认识的。”周瑞家的下了车,吴贵引着先走,推进大门便嚷道:“荣府里的周奶奶来了,妹子快出来。”又道:“我有些小事少陪你老人家。”说着飞跑的走了。
晴雯在里面听说荣府里来的周奶奶,不知因何事故,赶忙迎了出来。周瑞家的一见,认是晴雯,记起他被太太撵,已经死过的了,陡然一惊,便忘了吴贵的话。一时浑身打战,倒退几步喊道:“晴雯姑娘,我在太太跟前没有说过你坏话呢。冤有头,债有主,你快去缠别人罢。”晴雯笑道:“周婶子,你别害怕,我不是鬼呢。”连忙细细的把
话说明。周瑞家的啐道:“刚才原听见你姑舅表兄吴贵说你还在的话,我也没理会,见了你到先吓昏了。”
晴雯等不得周瑞家的话讲完,便问宝玉出家的根由。周瑞家的便从晴雯出去后,宝玉怎样失了玉,疯傻起来,怎么哄他娶林姑娘,反娶了宝姑娘,哭的死去了;林姑娘死去了又活了转来,如今已回南去了。宝二爷进场中了举,就去做了和尚,害宝姑娘也苦死了这些话,约略讲了一遍,连袭人出嫁的事都说了。晴雯听说,浑如做梦一般。不料我出来不多时,竟翻腾变幻出许多事来。又想到袭人身上,便触动他的旧恨,止不住夹枪带棒的说道:“他是宝玉屋子里第一个靠得住的人,太太早把宝玉交给他的了。如今宝玉就走到外国里去,也该跟着去找回来交还太太,才算他有能为。为什么宝玉一出门,这蹄子就要去嫁老公呢?”周瑞家的笑道:“晴姑娘这张嘴还是那么着,真是同刀子一样的。”晴雯道:“我倒不管怎么生硬的,太太知道了撵我到阴司地狱里去,敲牙割舌,我有命还活转来呢。”周瑞家的道:“太太如今也再不计较你这些,就是花姑娘也不是他自己愿意走这条路,太太主意打发他出去的。”晴雯听说,把眼一楞道:“周大娘,你倒别说这句话。别的事情自然一定要遵上头的示下,这件事全凭自己主意拿得定,拚着一个死,什么事不了?”周瑞家的又笑道:“那里都像晴姑娘你这样执性呢?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正是我听说娶花姑娘这一家,先前还定过姑娘的,又为的是什么不愿意,上了吊?”晴雯笑道:“原来就是那一家!”
话未完,见周瑞家的小丫头进来说道:“赶车的请奶奶上车呢。”周瑞家的往院子里看了看天,道:“果然时候不早了,怕赶不进城呢。”一面又向晴雯道:“我进去告诉了太太,只怕还要叫你到里头去住几天,大家还要瞧瞧你呢。”说着,赶车的又来催促。晴雯便送周瑞家的至门外上了车。回到自己屋里,算后思前,整整的想了一夜,书且不表。
再讲周瑞家的坐上车,急忙赶进城来,也不及到袭人家里,径回荣府,已近黄昏时候。先到平儿屋里,平儿道:“奶奶身上不爽快躺着呢。咱们等了你好半天,大家猜你被袭人留住了,在那里看新人喝喜酒呢。”琥珀、玉钏、麝月、秋纹等都在里面,大家让坐。周瑞家的未说先笑道:“送去的盘盒原物带了回来。我到太太屋里去,再来讲新奇故事给你们听。”玉钏便把周瑞家的一把拉住道:“太太和大奶奶都在老太太屋里陪着打牌,你且把新奇故事讲给我们听了,再去不迟。”鸳鸯接口笑道:“凭是什么新奇故事,我都不爱听。我就不信袭人这蹄子才嫁了男人,把咱们这班姊妹都不认了,连送去的盘盒也不希罕,竟退了回来,是什么意思?”周瑞家的笑道:“那再别冤屈他,可断没有这件事。姑娘们听我讲出来就明白了。”于是把蒋家老婆子说的这番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麝月不等说完,便道:“这一家姓蒋的,多分就是唱小旦的叫什么蒋琪官。二爷挨了老爷一顿板子,就是为他呢。他算什么东西,袭人嫁给他还玷辱了他不成?怎么没缘没故把袭人休回了娘家?周婶子,你为什么不当面见一见姓蒋的,与他评评这个理。”玉钏道:“要你着什么急,你怕袭人受委曲气不愤,明儿许你同了周婶子到蒋家去评理呢。”平儿笑道:“他到蒋家去,倘然蒋琪官倒看上了他,把他留住抵兑袭人,这个窝儿怎么样呢?”大家都笑起来,笑得麝月红了脸,正要不依平儿,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说道:“老太太屋里已经散了场,太太下来了,叫玉钏姊姊呢。”
周瑞家的忙站起身来道:“我见太太吃饭去,还有一件奇事明儿来讲给你们听罢。”说着,只听得凤姐在屋子里乱嚷。
平儿连忙摆手叫别言语,悄悄的,听得凤姐嚷热,叫小红把盖的绵被揭去一条。平儿过去帮着伺候,琥珀听说老太太屋里牌局已散,早先走了。周瑞家的走后,麝月等亦各自散去。
再讲周瑞家的来到王夫人处,提起袭人、晴雯这两件事来。
王夫人自然记挂袭人,吩咐周瑞家的:“明儿叫人到花自芳家去问个底细。”又想到晴雯当日并无确实劣迹,不过听了几句闲话,正碰着园子里闹的不干不净,一时生气把他撵逐出去,已撩在一边。如今听说他死而复生,辞婚自缢种种可异,不觉有几分悔意。想唤他进来盘问细情,只当听讲新闻故事,借此散闷也好,便问周瑞家的道:“不用叫人到花自芳家去问了,停一天叫袭人、晴雯两个都进来,我问他们。可笑宝玉一个人作精作怪的去出了家,连他屋子里的丫头出去,一个个闹出这样没有经见过的事来,真真活话靶。”说着,又叹息了几声。
周瑞家的见王夫人无话,站了一会自回去了。要知袭人、晴雯何时进府,王夫人怎样看待,再看下回分解。
? 第十五回 酆都府冤魂缠熙凤 大观园冷院感晴雯
前回书中讲到王夫人要唤袭人、晴雯两个人进来,话且慢表。再说凤姐自宝玉走失,宝钗病亡,操心过度,兼之听了些闲话,胸怀郁结,卧病不起。这一天鸳鸯来到平儿屋里,问起凤姐病缘,道:“我瞧他脸上很不好看,别由他的性儿,要上紧医治才好。如今又近年下了,事情越发琐碎。也怪可怜,他这病全是操劳受乏累出来的。”平儿眼圈儿一红,道:“你不知,操劳受乏他是惯常的,都没要紧。他近来有一种心病,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说着把身子凑一凑近,悄悄说道:“就为宝玉同宝姑娘两个人,如今八下里都抱怨到他身上来。太太虽然当着面没有说出什么,背地里的话,也有几句传到他耳朵里。姨太太也是有
话说不出来。你没听见宝二奶奶病重时候的怨言怨语,当着他面竟明嚷出来。他懊悔的什么样似的,一个人在屋子里哭了好几回。你想走的走,死的死,有什么法儿呢?”
鸳鸯道:“岂全是太太抱怨他,我对你说了,再别叫他知道,就是老太太也悔的了不得,总说凤丫头误了事。不是我说句公道话,这件事委实办的不贴理。捏神弄鬼的,闹些什么?”
话未完,只听凤姐在那屋里乱嚷着讨车,道:“有人告了他,要去听审呢。”又一叠连声的叫唤平儿。平儿赶忙过去,见凤姐已跳下炕来,披头散发,两眼直竖瞧着平儿,道:“你为什么跑进我屋子里来,有的是银子,什么天大的官司结不了。平儿这蹄子,为什么躲开了?叫平儿快张罗我的银子去。”平儿见了,又急又怕。鸳鸯吓得跑了出来,忙叫年壮有力的女人多进去几个,把凤姐连推带扶的睡到炕上。一面回去告诉了贾母,连王夫人也知道了,一同来到凤姐处。见几个家人媳妇和平儿等,都在炕前看守,凤姐只是把两手乱抓乱打,口中不住的嚷骂。
贾母叹口气道:“我也不知作了些什么罪孽,看他们一个个都这样闹起来,不如先叫我闭了两只眼倒安静。”王夫人无奈,只得先把贾母劝慰,忙传林之孝家的进来,立刻打发人去求医问卜。贾母又问王夫人道:“我记得凤丫头先前也有那么一回,像还闹得厉害,后来怎样好的呢?”王夫人答道:“那时同宝玉一时起的病,都搬到上房屋子里,亏来了一个和尚给他们念了一会经咒才好起来的。”贾母想了一想道:“那么着,我回去叫他们把人家替我念的金刚经,同没有散完的佛豆儿盛一小布口袋来给他压压邪。叫屋子里站几个人,小心看守着。”
说罢,贾母自回房去。王夫人又吩咐了平儿几句话,也送贾母出去了。
接着贾琏回来,陪大夫诊脉,又叫人到玉真观和张道士讨朱砂镇宅符,同贾母处送来的经卷、佛豆,各各布置起来。果然,凤姐安静了些。贾琏趁空儿拉了平儿来到那边屋里,涎着脸儿向平儿附耳说了两句话,平儿带笑轻轻的啐了一口,道:“你不见奶奶闹的这个样儿,我心里还是晃晃的,你倒像个没事人儿,趁着他这会儿查察不到,便来撮巧宗儿,我偏不呢。”
说着摔脱贾琏的手,一扭头跑出屋门,仍往凤姐屋里来了。
这里凤姐外面虽似安静,还是不省人事,昏昏没沉的挨到三更时分,见本宅土地引他出了屋门,后面两个狰狞鬼卒赶着行走。睁眼看时,见面前两道旗子,一扇红旗上写的“百善孝为先”五个金字,一扇黑旗上写的“万恶氵?为首”。红旗下一道金光,黑旗下一股黑气激射过来,凤姐只向着那道金光行走。
约有半个时辰,那股黑气渐渐消灭,红旗仍在眼前。
不多时,见前面一座牌坊,鬼卒站住,凤姐过了牌坊,有一个人笑脸迎上来,叫声:“婶子。”凤姐认是蓉哥媳妇秦氏,喜出望外,一把将他拉住,也不及叙谈,便道:“你这里有什么地方引我躲一躲才好。”秦氏道:“婶子幸亏了一个人,这里还不是婶子来的时候,那一个地方也不能不去走一趟,咱们这里自与你调排。婶子此去,虽然要受些虚惊,可保无事。这会儿也不便相留,恐怕耽误时刻。”说着,便摔脱衣袖,霎时不见秦氏。牌坊左边现出金甲神,押送凤姐过了牌坊,仍交与鬼卒。
凤姐只得随着向前,有苦难叫。一路阴风凄惨,扑面黄沙,不辨走的什么去处,只顾挨步前行,不敢抬头。听得有人叫道:“二嫂子,你来了吗!”凤姐一看,认得那人就是贾瑞。手里拿着一面镜子,正照反照了几回,放声大哭道:“算你是个正经人,也不该这样摆布我,今儿可给你算帐的日子了。”说着,把镜子劈面打来。凤姐慌忙躲避,身后闪出鬼卒接住镜子,向凤姐一照,见镜子里面现出贾蓉、贾蔷两个人来。又见贾瑞蹲在台基上,贾蓉、贾蔷在上面揭开溺桶盖子冲了贾瑞满头的光景,羞得凤姐满面通红,低着头只顾走路。
远远望着香花幡盖拥着仙童仙女冉冉行来,一见凤姐,仙童忽然变了一个披头散发鲜血淋漓的年轻男鬼,仙女变了女鬼,脖子里还系着绳子,舌头伸出五六寸长,揪住一个老尼姑乱打。
老尼姑口内嚷叫:“二奶奶,快替我分证分证。”凤姐听了,越发心惊胆裂,死命躲脱。行不到几步,又有许多冤魂扑近身来,被鬼卒喝开,免遭荼毒。
一时进了城关,约行里许,见一殿宇巍峨雄壮,门外无数披枷带锁的罪囚,往来不绝。凤姐随了鬼卒进入角门,来至号房销禀挂号。见有头戴软翅纱帽,身穿蓝袍,手里拿着一本簿子,揭开数页指着说道:“王熙凤,你本来是太虚幻境,不应堕落酆都,缘在生起灭词讼,张口舌,敛财苛刻种种罪孽过于男子,合该削除仙籍,故勾摄至此。明日倒到森罗殿上判决罪案。”说毕,仍令鬼卒押去。来到一所房间,将他推入里面,黑魆魆并无灯火,冷风刺骨,阴气侵肌,举目不见一个亲人,惟有悲号痛苦而已。
正在伤心,见有一个人打进门来,觉眼前忽然明亮,看他头戴武士巾,身穿箭杆衣,腰束丝鸾带,手持令箭一枝,口称:“琏二奶奶快走罢。”凤姐认得他是焦大,便如遇见至亲骨肉一般,问道:“你是焦大爷,怎么也在这里,又是这样打扮?”
那人答道:“奴才因为当年跟随老主出征,也算得忠心报主,立些汗血功劳,虽然为人粗鲁,倒还心直口快,到这里赏了一名旗牌。”凤姐听说,便笑道:“今儿难得遇见你老人家,怎么样想个法儿搭救我才好呢。”焦大道:“二奶奶的罪名不小,明儿到堂免不得一件件要质审发落。如今恭喜了,因有什么太虚幻境知照到来,说要归结他们那里的公案。二奶奶虽然劣迹多端,独平日间侍奉太君尚能承欢尽职,一善可以盖百愆,因此免了轮回之劫,叫焦大来送二奶奶回府。”
于是凤姐如鱼漏网,也无暇细问,便出了那间屋子,望路便走。那押解王熙凤的鬼卒知是奉公而来,不敢拦阻,只得向焦大好言相告说:“我们辛辛苦苦跑了一趟,不敢争多论少,求你老人家方便一声儿。”焦大楞着眼喝道:“再没有你们这种不开眼的东西,不知道这是荣国府来的人?金的、银的早就扛了几箱来了,刚就短少你们的吗?停会儿都来找我焦大太爷。”
当下焦大喝开鬼卒,凤姐随在后缓缓行走,一路月白风清,大不比来的时候一派阴霾愁惨气象。心想此番幸亏了焦大,倒不记我的恨,很来巴结出力。一路把焦大奖励了几句,话且少表。
再讲平儿见凤姐昏晕过去,便记起日里吩咐的话,叫多买金银纸锞烧化。一面要去回王夫人,又叫去园子里通知李宫裁等,并过那边去回贾赦夫妇。贾琏听了听自鸣钟点数,道:“这会儿才交子正初刻,大惊小怪的叼噔人家算什么?你别尽仔瞎闹,我瞧着他还没有断气呢,等到天明再看光景去通信不迟。”
于是平儿也没言语,又不敢高声啼哭,便哄着巧姐儿去安歇,自己过来同老婆子们守着,只是呜呜咽咽伤悲而已。直至鸡叫的时候,天还未明,忽听凤姐喊了一声“嗳哟”,平儿才住了哭,连忙叫小红去取参汤。贾琏也放了心,等到天明,就请大夫到来诊脉开方,服药调治不提。
且说王夫人,因上一天凤姐狂症忽发,心里牵挂,一早打发彩云过去瞧他。彩云回来撞着赵姨娘,四顾无人,一手拉着彩云到自己屋里坐下,把两个指头一伸说:“昨儿听见那一个忽然又病的着起紧来吗?”彩云道:“同那一年一个样儿,也是那么胡说乱道,只没有动刀子杀人。”赵姨娘听了又是触心,又是欢喜。想如今并没人暗算他,可是禄命该绝,自己作死呢。
又问彩云道:“听说袭人出去了,太太把宝二奶奶的东西给了他一半,现在又把箱柜上的钥匙交给这一个了。他死了又叫谁收管呢?难道环儿就算不得太太的儿子?留一点子底下给环儿可使不得?”彩云道:“前儿给袭人几件衣服是有的,你别听老婆子们传来的瞎话。说起袭人,倒有一件稀奇事告诉你。”
一语未了,见贾环进来道:“刚才我到太太那里去请安,太太赏了我一个玉扳指,一个鼻烟壶儿,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你瞧好不好?”彩云扭过头去道:“不用瞧,那是前儿太太叫我收拾橱子,屉里找出来的。太太叫把这两件子留在外头,如今你二哥哥去做了和尚,太太比先前自然要疼你些,诸凡留一点子心讨他老人家个好,底下好……”彩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缩住了口。贾环接口道:“我倒忘了,听见太太叫小丫头到凤姊姊屋里去找你呢。”彩云抽身便走,到王夫人跟前,回明了琏二奶奶后半夜睡的安稳,早上大夫来诊过脉,可以放心的话,书且少表。
讲到袭人自蒋家退回,又气又恨,又羞又悔,种种恶劣塞臆填胸。想到蒋家既把我这样,好马不吃回头草,断无再去俯就之理。欲另寻门当户对亲事,谅我这样苦命,也再找不出什么好人家来。就在娘家过一辈子,更非了局。想宝姑娘劝我的话,原无歹意。如今看起来,琏二奶奶竭力弄成了宝姑娘的姻缘,到害了宝姑娘。宝姑娘苦口劝我走这条路,又害了我。真是宝姑娘抱怨琏二奶奶的话,可不是为好成歹,倒像宝姑娘受了琏二奶奶的胡弄没处翻冤拿我来还报似的。倘然宝姑娘还活着,我也好到他跟前诉诉委曲,如今只好到铁槛寺他停灵的所在痛哭一场罢了。袭人因此郁结成玻那日王夫人命人去叫袭人、晴雯两个进府,袭人自觉无脸,推病不肯进去。惟有晴雯高兴,同着老婆子坐车进来。先见过王夫人,晴雯淡淡妆饰,仍不改旧日丰姿。因王夫人心中既不憎恶这个人,即不显出他狐媚妖精模样,一时旧怒全消。细问在外这几时景况,晴雯便将染病出府,死而复苏,寄住母舅家缘由一一回明。王夫人听到此处,不觉触动黛玉光景,心有所感,又问了些乡村风景闲话,命晴雯在此多住几时。晴雯又去见了贾母,随到旧日相好各姊妹屋里一走。因凤姐正在病中,只到平儿处说了几句话。麝月、秋纹留他在屋里住歇,晴雯说要往园子里逛逛,便一个人进了园。
因时届寒冬,木叶尽脱,景物萧条,无心观玩,惟不忘怡红院旧地,想到那里看看。因一个人觉得冷静,刚才听说紫鹃尚在园子里,且到稻香村,见过了大奶奶,拉了紫鹃一同逛逛,便径往李纨处来。他们都已知道晴雯未死,王夫人叫他进来,见面时自有一番叙谈。晴雯知道黛玉死后回生,与自己一样,紫鹃不同回南,尚住园中。彼此见面,觉比从前分外亲热,一手拉住紫鹃要去逛园子。李纨笑道:“嗳哟哟!这样数九天刮的西北风,脸上还受得吗?真像好几时没有进园子里来的人了。”
晴雯道:“横竖要到各处姑娘们屋里走走呢。”李纨道:“二姑娘已经出了阁,只有三姑娘、四姑娘同邢大姑娘还在园子里头,等过了年再收拾屋子出来,咱们这几个人都要往里头搬呢。”紫鹃道:“我这几时也住得闷闷的,就同他逛逛去。”李纨道:“没有像你们的两个傻子,去去就回来。”又问晴雯:“你今儿晚上在那里歇呢?”晴雯道:“我如今倒像做了游方和尚,那里肯留就在那里挂单。”李纨笑道:“咱们家里才出去了一个和尚还没着落,你要做游方僧,快铰了头发游去,把那一个和尚引了回来可不好。”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当下晴坟同紫鹃同出了稻香村,一路行走。紫鹃想起那一晚做的梦,再不料他还没有死,既有这个人在,那个梦像有些兆头,或者姑娘同宝玉还有完聚之日也未可定。一头思想,不觉到潇湘馆门前。紫鹃便要进去,和晴雯同至里边,见满院竹枝青葱如旧,一阵风敲,败叶淅淅沥沥连冻雪都飘下来,声韵凄清,荒凉满目。独有紫鹃到了这里,想起黛玉便无精打采的呆站了一会。晴雯猜着他的心事,便道:“我舅舅家后园子里也有几丛竹子,我瞧着就想起这里的光景来,再料不到林姑娘已经回南去了。有多大时候,园子里头就通变了样儿。”紫鹃道:“你出去两年,这里的事情变迁不一,真像有几十年似的。”
晴雯道:“我住在外头,路隔的不远,里头的事全彀儿没有得知,说是活着,比死过的阴阳隔绝一般,只算我是前儿见周大娘那一天才回生的。”紫鹃道:“你为什么不打听打听里头的事?”晴雯道:“我舅舅是一个庄家老儿古板头,自种自吃,轻易不和人家来往,连他侄儿、侄媳妇都不上门的,叫我那里去打听呢?”紫鹃道:“也怪不得你,城里乡间到底隔着好几里路,我住在园子里,和那边也像隔远了几千里路。袭人嫁了一家姓蒋的,说退了回去,我昨儿才知道。到底不知他家为什么退了袭人回去?”晴雯道:“姓蒋的不要袭人自然有个缘故,你要查察他什么?”二人说着,走进屋子里,惟有空空一室,触目伤心。紫鹃先退了出来,晴雯跟在后面。又到厢房里,见炕火微红,桌上摆着酒壶、茶盏,烛台上未尽半枝残烛,像还有人在此上夜的光景。
晴雯拉着紫鹃道:“走罢!咱们去瞧瞧我先前住的屋子,如今也不知糟蹋的什么样了!”紫鹃道:“你们那院子里还是宝主做亲那一天去走了一趟,到如今再没去过。”晴雯道:“宝玉在怡红院做亲的吗?”紫鹃道:“你不知,宝玉做亲时怪事多着呢。在里头多住几天,自然一件件都明白了,那时候瞒的鼓也似的紧。因我要去瞧热闹,到怡红院瞎跑了一趟,那知他们已挪了地场。”晴雯一面听说,想到宝、黛二人心事,后来竟娶了宝姑娘,虽闻大略,究未深悉其故,意欲探问紫鹃,又恐他碍着黛玉不肯细说,便笑问紫鹃道:“妹妹,你可知道宝玉到底为什么去做了和尚呢?”紫鹃沉下脸来道:“你问的奇,宝玉去做和尚怎么问起我来?”晴雯道:“好妹妹,别生气。因我出去了不知里头的事,白问问你。”紫鹃道:“袭人走了还有麝月、秋纹这一班人都没死,为什么不去问他们?”晴雯道:“他们就明白吗?”紫鹃笑道:“你真发了昏了,他们不明白我倒明白这些事?
据我猜起来,只怕为的是晴雯姑娘死了,宝玉才去做和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