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廷拧开矿泉水瓶子,向头顶倾倒,咕咚的气泡冲刷了斑驳的污秽,“陕西。”
蜥蜴说行,“嫂子,石家庄认识您的没几个,您折腾稳妥。廷哥立马撤,您辛劳一趟。”
张宗廷闻言撅了瓶子,转身折返,我拦住他,“谁也不留意我的!我面生,你如果冒险导致败露,满盘皆输,栽进局子我一样择不出。”
我狠狠一推,把毫无戒备的他推进车里,蜥蜴瞅准时机封锁了后门,张宗廷脸色骤变,“小五!”
我用牙齿咬住钥匙,麻利填枪膛,纵身一跃,溜着墙根原路蹿上二楼。
“操他妈,张宗廷带着娘们儿还敢玩命,蟒哥废了,咱AK听谁的?”
我才出电梯,迎面马仔骂骂咧咧,和我撞个满怀,他一愣,我也一怔,他刚张嘴要叫唤,我如迅雷之势,拔枪插入他的喉,这一下快准狠,他未曾出声,血像一朵红莲,在他下颔颧骨迸溅,他直挺挺撞在柱子上,又七歪八扭的趔趄,半趴半蹲的姿势,咽了最后的气息。
他的同伙当即跪下,“嫂子,蟒哥完蛋了,AK群龙无首,廷哥不嫌弃,请他给咱主持公道,带咱发财。”
我居高临下俯瞰他,“堂主?”
他忙不迭叩首,生怕我宰了他,“蟒哥说了,我替他干一票,他扶我当三堂主。大堂主是赵经理,蜥哥出门前,把他解决了,二堂主蜥哥,他享了廷哥的恩情,他一定归顺的,我排老三,我听嫂子安排。”
我掂量着枪柄,“哪一票。”
“绑了公安局长的女儿。”
我听了天方夜谭,颇为错愕,“熊局长?”
他说是,蟒哥要捏着老熊的脉络,他野心大,沧州港以外贪的地盘还有几处,据说他看重了天津滨海和北京三里屯一家酒吧,这两座城市当官的阴,胃口宽,他喂不饱,想走歪门邪道的捷径。
“你绑了吗?”
“哪容易啊。熊局长的后台是关总参谋长,上行下效,听差办案,熊局长之所以不答应蟒哥,贿赂了几百万也不松口,因为他自己暗中搭桥,控制了三里屯的酒吧和天津内陆港西码头,他凭啥拱手让人?关总参谋长豢养他,提携他,他干嘛了,他敢瞒着?顶级上司会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吗。”
好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关彦庭操纵着东北三省和中央陆军,大权在握,政坛新贵,可谓是独当一面,他仍不罢休,利用公安局长的挡箭牌,驾驭地方黑帮,聚众敛财,甚至意欲笼罩北京娱乐行业,天津的新晋港口。
我冷笑,“他找死。”
马仔动了动肿胀的膝盖,“嫂子,中央绝不查关总参谋长,他升任时,拿了一本厚厚的账薄,中央上至正国,下至部长,但凡是露馅的私事,他掌握一清二楚,莫说省官员,国字辈的要磕他,中央也想法设法力保他,关总参谋长练家子出身,特战兵的领袖,且不论他的基层威望,他是硬茬子啊。他搞鱼死网破的一出,中央可兜不住。”
我不疾不徐扣动扳机,“是吗?”
他没听见动静,是字勾在唇齿,我一枪毙命,他后半句彻底湮没在舌根。
亲眼目睹了我,我也默认了他的称呼,他扭脸指证我,我岂非留有后患。
我和张宗廷一损俱损,我得顾虑自己露了马脚,他的处境。
我按照蜥蜴的提点,先回了赌厅,铁皮箱里的一百万完好无恙,我扔了钱,收了空箱,马不停蹄闯进201,搬空了保险柜,将枪支塞在铁皮箱中。
当务之急,钱不是必需品,买够了吃喝足矣,武器却必不可少。缺了军火和汽油,我们相当于困兽之斗。条子不用攻城,骑马扎唱空城计,能活活唱得精神枯竭,弹尽粮绝。
我拎着密码箱走出201,拐角的灯柱下,影影绰绰飘荡着一抹清瘦的衣袂。
我警惕质问,“谁。”
那影子明显也一僵,半晌若隐若现的侧脸,“程小姐。”
蟒蛇的马子。
她受伤的腿部简单包扎了,纱布染着黯淡的血,盘坐在漆黑冰冷的通道,皮肤是烟熏火燎的灰尘。
我架着枪,缓慢靠近她,她给了我一支烟。
我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她,她举起双手,“我和你不同,你是东北的硝烟练出的交际花,我是河北的醉生梦死荼毒的娼妓,你多才多艺,精通尔虞我诈,我只能歌善舞,巴结蟒蛇,我斗不过你,也就识趣安分守己,你不杀我,我感激涕零,还会自讨苦吃吗?”
我沉默夹住烟,吮了一口,浅浅的,稀稀的,我蹙眉询问她,“有劲儿大的吗。”
她叼着烟蒂,火苗熏得睁不开眼,她抛掷了我一盒新的没拆包的,我撕了封条点燃,有些呛鼻。
“你男人死了。”
“我听到枪声了。”
她顿了一分钟,“你很厉害,都说大名鼎鼎三起三落的张宗廷,怎爱上了风月妓子,还是高官玩剩下的,他们大约没见过你临危不惧陪男人浴血奋战的模样。妓子,良家妇女,千金名媛,谁有你的风度和胆识呢。”
我拨弄着忽悠闪烁的灯泡,“我现在是平庸百姓,为存活奔波,时刻面临一无所有的窘境,天下这样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我湮没其中,我何惧呢,想活着,想吃饭,不想死在监狱囚牢,只有拼。”
女人吞吐着淡蓝色的烟雾,“但你是程霖,你的诱惑与倔强,像一把刷子,刷着世间男人的心,注定了东北的权宦贵胄,无法舍了你,你若肯求饶妥协,兴许张宗廷有生路呢。”
我指尖一紧,捏碎了灯泡,“某种领域的赢家,讨厌他的软肋被晾在青天白日,哪怕这青天白日世人是蒙蔽的,就一两个人能看,也不被允许。谁不喜欢呼呼大睡,而喜欢提心吊胆呢。东北的权宦不愿我逃亡天涯,何必逼我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权势与风月,于男子而言,风月是权势的锦上添花,于女子而言,只要冲突了感情,富庶、位分、利禄不值一提。即使饥饿,不甘,也会弃权势。”
我掸落一截烟灰儿,“你跟着蟒蛇,穿金戴银,呼风唤雨,在河北万人拥簇,你怕吗。”
女人琢磨了几秒,“怕。”她四肢颤栗,像吸毒犯了瘾抽搐着,“怕对家寻仇,灭族屠戮,我也遭殃。”
她讥讽笑,“这不成真了吗。”
“我也怕。”我掐灭烟蒂,涂去眼角的浊泪,“回头是岸,你上岸吧,我没机会了。女人不易,我不杀你,赌厅有一百万,拿了走得越远越好。”
我翻窗子攀着暖气管道,和闻风捕杀的一群马仔擦肩而过,玻璃合拢霎那,他们一窝蜂飞驰,我正卡在管道的排水节,眼皮底下死里逃生。
真刀真枪的应付一拨男人,我没那能耐。
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恍惚感觉臂肘的剧痛,和马仔过招时被木屑割破,伤口弥漫着焦褐黑紫的脓水,这颜色委实吓住了我,我记得我的血是鲜红的,怎么像中毒了。
似乎哪里不对。
我端详片刻,跨入途经旁边巷子的出租,吩咐司机驶往附近的大医院。
司机透过后视镜发现我满身鲜血,他不敢吭声,只递了一卷纸,我接过擦拭赤裸在外的浑浊,脱了风衣,里子翻出,反套在肩膀,藏好狼藉,系住束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