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骂骂咧咧推搡我,“喝你麻痹,再吵老子撒尿喂你!”
他吐露的涉及关彦庭的身世,我虽是他枕畔的妻子,但闻所未闻,这则出乎预料的消息轰得我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觉得,关彦庭莫名有些可怜。
这念头,仅仅是此刻才萌生。
他们将我带到一间乱糟糟的窝棚,遮天蔽日的浓烟滚滚中,传来一缕衰老沧桑的男音,“松绑。”
我一激灵,聚精会神看向横七竖八堆砌的石灰板,沈国安的轮廓在罅隙里若隐若现,他的衣裳布满臃肿的褶皱,是他逃亡那日的穿戴,而他的常委制服却崭新整洁,小心翼翼安置在陈旧的桌角,无数张报纸包裹着。
这份山穷水尽的颓败,有生之年,他大约是没想过的。
我愣怔的工夫,两名警卫用匕首斩碎麻绳,我踉跄倚着柱子,扭动失了知觉的手腕,好一会儿才平复。沈国安一眼也未看我,他兀自端着一杯泡得发白的茶水,“送信了吗。”
绑我的警卫说,“送了军区,关彦庭这阵收到了。”
沈国安喝了一口,滋味不对,他蹙眉砸向墙根,“其他人呢。”
“都妥当了。”
沈国安缓缓侧身,隔着沸腾的尘埃,我们四目相视,他沧桑的眉宇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我笑得从容不迫,“沈书记呕精沥血,千方百计保乌纱帽,盘算如何光耀沈家一族,您扛起万丈荣光,庆幸虎父无犬子,您的大孝子沈良州也是可造之才,他继承了您的阴鸷奸诈、追名逐利、六亲不认,实属您的翻版呢。尤其是他的城府胆识不逊色您,您知天命才升迁省委,良州不足不惑之年,省委大权收获囊中,沈氏的大旗,您心安理得交付他。”
280
警卫斟了一杯新茶递给沈国安,他拂开,目不转睛盯着我,“程霖,虽然你是女流之辈,但你的手腕,你的深谋远虑,我很钦佩。门第、家世、官位、曝露的狼子野心,关彦庭都不算优秀,甚至是卑贱,你偏偏择中了他。不入流的张宗廷,处事嚣张猖獗,比他差之千里。”
我默不作声观察着周边的地势,“不喜形于色,他们都做到了。尘埃落定前,沈书记预料到张宗廷东山再起,关彦庭坐拥您的地位了吗?”
沈国安隐隐掠过沮丧,很快被酣畅取而代之,“那又怎样,他们早晚兵戎相向,我钳制了你,并非穷途末路。”
我咯咯笑得前仰后合,撩拨着耳环镶嵌的流苏,“沈书记,您怎关键时刻蠢笨了呢。彦庭的身份,拎不出一拨仪仗队护卫我吗?张宗廷旗下一千四百名马仔,八个陪着我绰绰有余,我缘何形单影只,让您的警卫员钻了空子?凑巧吗?您夸赞我厉害,我轻而易举跌了您的陷阱,您不夸错人了吗?”
沈国安捏着拐杖的龙须,他不明所以注视我,我若无其事揉捻勒得青紫的皮肤,“我是沈书记殊死一搏的筹码,我的价值不言而喻。关彦庭名义的夫人,是我横行霸道的王牌,我捅娄子坠入囫囵,他见死不救,多年的形象岂非功亏一篑?我和他一艘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保着我,我效忠他,各取所需,绳不断,蚂蚱也不分崩离析。”
我慢条斯理抵达颓废的窗框,“我是谁,我心所属谁,在波澜壮阔的纷争漩涡里,不足挂齿。关彦庭和小肚鸡肠不沾边儿,他要相敬如宾郎情妾意,何必娶我呢?”
我说得云淡风轻,完全不介意我的丈夫和我竖起的屏障与猜忌,东北的谣言像烽火狼烟,讹传我水性杨花,共侍三夫,极其羞辱,可从未质疑,我与关彦庭的貌合神离,我们恩爱有加,相濡以沫,她们艳羡,嫉妒我走运恨得牙痒痒,我们的演技是如此的精湛。
我擦拭着延伸进玻璃的梧桐叶,“我擒住他的软肋,他当下最恐惧的是沈书记起死回生,泄露他平步青云的秘密,我肯做先锋军,冒着一半牺牲的概率,他以为我黔驴技穷,拿自己交易张宗廷的一线生机,我会识不明他?他决定的无可更改,关彦庭要他的命。七成确实我帮他,铸就情义,他铭记我的功劳,张宗廷最坏的结果不至死无葬身之地。另三成是我赠沈书记喘气儿的幌子罢了。”
我悠悠转身,逼近狼狈的他,“沈书记,您英明一世,家里的床铺金银堆砌,堂堂正国级出行众人拥簇一呼百应,躲在深山老林喝混了沙砾的苦荞茶,涩吗?窝囊吗?憋屈吗?”
我拔掉叶子,碾在脚掌,“您能出境,当然皆大欢喜,关彦庭担忧您卷土重来,他得留着张宗廷做临时的盟友。这不,我的目的达成。您出境落空,秦城监狱关押软禁,便是您的下场。关彦庭荣登副国级,执掌半个内地的兵权,他偷梁换柱,您暴毙在高墙之内,是顺理成章的吧?”
沈国安被我这番话气得涨红了脸,他拍打胸腔咳嗽,“了结我,他没这能耐!”
我不屑嗤笑,“放狠话,大街小巷的傻子都会,有渠道泄愤,才是实打实的痛快。”
沈国安不露声色打量我,“归根究底,你想搜寻一支枪,抵在关彦庭的咽喉,他不遵从你,你有底气和他闹翻。”
我笑得千娇百媚,“沈书记,树倒猢狲散,您这只老猢狲的血海深仇,我程霖接了,不好吗。他逍遥得意,您咽得下这口气呀?”
我瞄着他的警卫,“他们有勇无谋,更无名流的加持,沈书记的心腹,还能比我高贵不成?这事啊,我最合适。”
沈国安咳得愈发急促,他摸索到方才丢弃的茶盏,“你怎么帮我。”
“关彦庭的把柄,想必沈书记是有的。”
他动作一滞。
我怕他察觉我在空手套白狼反悔合作,我趁热圆场,“沈书记死马当活马医吧,您指望谁呀?外面的天变了,沈家衰了。您亲儿子都退避三舍,您还幻想呐。”
沈国安合住杯盖,一下下冗长的呼吸,“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把玩无名指的钻戒,“沈书记是杀伐果敢的人,否则省委书记的宝座早溜之大吉。觊觎它的人,何止千千万万。”我不着痕迹掀眼皮儿,“大难临头,孰是孰非,您不信我,信谁都行,只是办得漂亮的,您自己掂量。”
沈国安的手一松,瓷杯四分五裂,水流迸溅,像硫酸敲在心坎儿,火辣辣的灼烧。
他朝我点了下头,“你来。”
我气定神闲走到他跟前,弯腰挨上他的唇,他嘟囔了一句,很轻,微不可察,我一字不落记住。
我旋即直起身,他看着地面交缠的两缕影,“程霖,我很喜欢你。你的泼辣娇憨,聪慧伶俐,像极了我年轻时,失之交臂的女人。”
他凹陷的眼窝噙着一汪水雾,“有些路开始行走便没得选择。你揭开它的一角,经过途中,发现它不是你想象的模样,你只能不断掩盖自己的罪,越积越多。”
沈国安的回忆的工夫,嘶鸣的警笛震撼着浩瀚苍穹,鸥鸟凌空,鸦雀腾飞,树叶婆娑,描绘着一幅无间炼狱,在波诡云谲的夜幕下惊心动魄。
五辆警车驶下西坡,五辆军用吉普闯出东山脉,尖锐的咆哮铺天盖地,潮涌般凶悍,湮没了杳无人烟的北郊。沈国安置若罔闻,强烈的窒息和急迫挤压着四面八方,他岿然不动,单臂搭在椅背,无精打采佝偻身躯,由远及近侵袭围拢的车辆和乌泱泱匍匐的武警迅速侵占了静谧的林荫,夕阳沉没了多时,稀疏的星辰笼罩这座犹如坟墓的楼宇,枯藤老树昏鸦,肝胆俱裂在天涯。
关彦庭负手而立,月色风华,他幽邃的目光皎洁似雪,墨绿色军装陷入无边无际的乳白,他隔空与我遥遥相望,那模糊虚无的一处,是他儒雅温润,英姿飒爽的皮相,像一块惊世骇俗的璞玉。
狙击枪齐刷刷架在枯涸的礁石和井边,对准了八十米开外的三楼,关彦庭和沈国安不约而同杀机毕现,定格在对方脸上,开口说第一句话。
“沈书记受苦了。”
“关参谋长大喜。”
手电筒高低起伏照明,关彦庭的轮廓若隐若现,“我的喜,拜沈书记退位让贤所赐,您是智者。”
沈国安狞笑,“你的虚与委蛇,道貌岸然,简直无耻到令我叹为观止。”
关彦庭不恼不怒,始终是与世无争的平和谦逊,“腐败,是政坛大忌。沈书记名下九亿资产来历不明,可追溯的情妇二十人,您恶贯满盈,冤债累累,自食其果。”
“关彦庭。”沈国安嘲讽打断他,“你的手干净吗?你二十三岁便染脏了。我发妻的死因,你最清楚。你戕害领导,掣肘下属,独揽功勋,暗算上一届参谋长,挡了你的路,你寸步不让,阻了你的前程,你又杀又剐。我光明正大作恶,你戴着伪善的面具,不忠义不孝悌,你会有报应的。”
关彦庭面无表情,仿佛一切如初,他是淡泊名利,赤诚廉洁的军官,三军阵前清誉显赫,一声令下莫敢不从,他是不慕美色,自律不阿的贵胄,踏泥泞而崛起,战功卓越,天下驯服。
沈国安的痛斥,耗尽了心血,他苟延残喘,弥留之际。关彦庭眉目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讥笑,“沈书记这双洞悉敌患的慧眼,非常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