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拉开厢门,护送半醉半醒的我下车,“夫人,关首长带了一壶苦菊黄酒,还买了您爱吃的糖山楂和山药豆,糖浆融了,保姆并在冷温室,您一会儿吃。”

我喜悦得眼尾弯弯,头痛欲裂也顾不上,“糖山楂?哟,关大参谋长也有良心呐,压榨我顺便捎着工资哄,这不动声色的套路,有女人出主意吗?”

张猛推开门,“夫人就可怜关首长的深情吧,别挖苦他了。”

保姆替我换了鞋子,张猛没动弹,候在玄关,“关首长捧回一坛黄梅酒,是韩太太托下属敬献的,她说和您初次来往口不择言,担忧激怒您,韩局长的家乡夏秋两季家家户户药材泡黄酒,祛湿补气的,她看您鬓角长了几颗疹子。”

“哦?”我觉得有意思,“她眼力很刁啊。”

十之八九,致歉是虚,试探是真,白主任在东北任职半辈子,白太太算是博览贵妇,这片地界的桃色丑闻,她门儿清,我们聊得来,但交情浅,她辩驳出不对劲,嘴快捅咕了,韩复生脸颊的吻痕,怎会是撞了一下留的呢,啃得瓷实又刻意,更像两厢情愿的偷欢产物。

没错,我性子缜密,我断断不留把柄,我这么做,是速战速决,那枚吻在久无悸动的韩复生心头,是重磅炸弹,让他的理智魂飞魄散。

客厅的灯原本是醺弱的,倏而通明大亮,影影绰绰,楼梯走下一名魁梧的男子,他立在原地二十秒,荼蘼的酒气惹恼了他,皱成一团,“醉成什么样子。”

他迅速下楼梯,朝我走来,“通知张宗廷,明晚接她。”

男子一把扯住我,我脱离了地板,险些横躺着甩出,晃得晕眩不已,我狂吐不止,恶臭熏天的酒菜消化一滩污秽,喷溅在男子雪白的睡袍,张猛大喊参谋长慢些!

我似乎一道抛物线,安全跌进一副炙热宽阔的胸膛,耳畔是擂鼓鸣金,是马蹄达达,是雷雨飓风,是一剂剂骚动的、压抑的剧烈心跳声,它们汇聚作攀山越岭的麻绳,囚困我心坎儿,将我推进无边无际的骄阳覆盖的深渊。

我皮囊滚烫,难耐的呻吟,火,一簇簇燃烧的火把,我沦陷,我逃窜,我嘶吼。

我搂着近在咫尺男人的脖子,双腿夹住他暧昧蹭着,关彦庭脸孔极度闷沉,“我备了黄梅酒,你倒喝得比我早。”

我愁云惨淡的哭丧哼着,“渴嘛。”

关彦庭俊朗澄澈略微黝黑的面容渗透寒气,他竭力分辨我烂醉如泥的真假,“你在门口接她。”

张猛一怔,“是,夫人离开时,谁也不知。”

关彦庭接过保姆递来的热毛巾,有条不紊擦拭我唇角和衣领的赃物,他打横抱起我,径直上楼安置在床铺中央,“后来查了吗。”

“夫人在桃花岛,韩复生、沈国安也在。”

“新上马的市局局长。”

张猛看了我一眼,他晓得我没谁,只是糊涂听不真切了,他压低声音,“沈国安尤其拉拢他,特警、刑警总计两万人放权给他。历任的市局局长,包括省厅厅长,沈国安要掌控三成的。”

关彦庭坐在床畔,“她和谁。”

张猛沉吟许久,“不是这两人。”

关彦庭钳住我下巴,逆着昏黄的台灯,打量我烦躁的挣扎,张猛说,“夫人在澳门时,长春一所会馆的花魁红桃替她处理了一部分棘手的麻烦,不断接济她,据边境的官兵汇报,红桃来了哈尔滨,桃花岛的亭子不设摄像,船夫…船夫是沈良州的人,他为拿捏桃花岛的官官相通暗箱操作,收买了十名船夫,撬不开嘴,要是传进夫人耳朵,和您又生嫌隙了。”

关彦庭冰凉的骨节徜徉在我的眉梢和一点红痣,他淡淡嗯,床接连颤动了两下,紧随其后门闩吧嗒响,我混沌的瞳仁霎时恢复清明,我攥着床板的铁架猛地坐起,锦被硬生生滑落,屋内是挥之不去又高深莫测的墨香。

关彦庭纳闷我回东北两日,支开警卫究竟在忙什么,我有旁的去处,偏偏选择人多口杂,前厅茶坊遍布他眼线的桃花岛,我去时千方百计的小心,出来时大张旗鼓,是在引起那些眼线的窥伺,我此举同样在测验他,结果我很满意,关彦庭和韩复生并无瓜葛,他的的确确可以做我的棋子。

273

我睡得昏昏沉沉,房门吧嗒响,一辄黯淡的影踏着窗帘遮不住的月色,踱步到床榻,我明显感觉一股塌陷,吱扭两声,像齿轮锯断了歪脖子树,沧桑暗哑,接着归于沉寂。

腰间横亘着铜墙铁壁般的禁锢,我梦里是一望无垠的沙漠,熙攘呼啸的风沙,我跌跌撞撞寻觅绿洲,失足坠进泥沼。

我大叫,抓着虚无的雾气,是一只凭空而降的手,给了我一线生机。

我握住他,依稀有谁在耳畔说了句,“抱紧我。”

那声音飘渺惆怅,幽幽轮回,我试图听清,却戛然而止。

我本能拴住这根救命稻草,他缠得密不透风,将我包裹在他的庇佑下,我辗转窒息,在悲喜中浮沉,可一边是死亡,一边是痛苦,我连挣扎也放弃,稻草越黏越紧,掠夺我的理智,麻痹我的心神,它犹如坚韧的长矛,在擂鼓硝烟中贯穿了我的筋脉,和我交欢,融为一体。

“霖霖。”

男人气息不稳呼唤我,衣裙弥漫的酒气刺激我体内的燥热,我舔着干裂的唇,难耐张开嘴,想要泉水的滋润,是蠕动的虫,是潮湿的艾叶,是芬芳的芭蕉,是四月的柳条,是缀满露珠的薄荷草,它凶悍往我喉咙钻,扫荡我的口腔和牙床,湿漉漉的,灵活而柔软,我困倦得连吮吸的力气也无。

这一觉,我混沌渡了天色大亮。迷迷糊糊的扫旁边空位,触碰锦被的霎那,那一丝墨香味的余温,我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在关彦庭的别墅,我猛地睁眼,卧室空空荡荡,仿佛拥着我入睡的男人,压根是错觉。

我踉跄爬起,按摩着宿醉后刺疼的太阳穴,细微搜索每一处,一丝短发,一缕纤维,属于关彦庭过夜的一点痕迹,都无所验证。

我收拾完凌乱的床铺,在梳妆镜前换长裙时,关彦庭从隔壁书房穿梭进屋,他神清气爽,也像是安稳睡了一夜的样子,他站在我身后咫尺之遥的衣柜,并不回避我赤身裸体,我也泰然自若在他的注视下脱得一干二净,我没询问昨夜的疑虑,假设真是他,他既然赶在天亮前夺门而出,想必是不愿揭穿,我也非贞洁烈女,抓着什么讹诈他,何苦多此一举,让彼此的屏障,也灰飞烟灭。

“沈国安三太太的生辰,我不感兴趣。”

我算计她的旧恩怨,她大约没忘,沈国安觊觎我,她是枕畔人,有察觉自会刁难我,我不三不四的肮脏历史,是我羸弱得底气,旁人指点我不占理,故而大庭广众的筵席,我万万不能接触她。

“沈良州在哈尔滨,沈国安不会给续弦大张旗鼓,父子因原配反目,这节骨眼何必雪上加霜。沈国安澳门失策,他全神贯注绸缪如何平衡。当前,他仍是劲敌。”

我透过镜子望着他,“沈国安垮台前,你应付他已经非常吃力,别节外生枝再树敌。”

关彦庭拆解着颈间勒紧的纽扣,他一语道破,“你替他争取时机。”

我同样一针见血,“我也在为名义的丈夫,谋得副国级的转圜。”

他颇为意外,“比如。”

我系了两枚长短不一的银链耳环,“副国级失之交臂,沈国安的谗言发挥了巨大作用,中央信赖他,他熬资历顺理成章。你钳住他澳门强取廷夺的软肋,他不得已在省委会议赞赏你的功勋,明着相安无虞,这口恶气,他咽吗?他决计要搅弄风云,他暗中耍诈,我为何不能使绊子。”

关彦庭耐人寻味挑眉,“你做了什么。”

我拿木梳蘸了玫瑰油,梳理着枯燥的发梢,“关首长培养了好人才,我借花献佛。蒋璐何其爱慕张宗廷,在他的世界里痴迷得醉生梦死,她不也叛变倒戈你了吗?荣华富贵,抵得住荼毒少之又少。阮颖自由进出沈宅,齐琪吃香喝辣,众人拥簇,难保她生二心,我同时选了她们,却分配了不同的两路。一方天际出窝的鸟,翱翔的高低不在自己的拼搏,而取决于主人的安排,差距大阮颖也就认命了,偏偏资质相仿,甚至她更胜一筹,长成了麻雀和凤凰,麻雀黑不溜秋的她能甘愿吗?”

关彦庭听出我弦外之音,“你怀疑她。”

“表忠心的法子,我提供了,她肯自断后路,我就信喽。”

“她不重要。”关彦庭从衣柜摘下一架领带,二三十条的数量,他耐着性子比对衬衫的颜色是否相配,“四日后我接你,在他身边,人多口杂三教九流的场合,你注意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