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忒傲慢,拿澳门的势力压张宗廷,论资历安德森是后来居上,国门器重外国佬,他们混得容易,三下五除二竟越过张宗廷的地位,拼混迹的道行,鹿死谁手哪有准儿呢。安德森如果被通缉,保不齐枪子儿早卡在颅腔儿了,时势造英雄,张宗廷成也时势,败也时势。
所谓震荡的时局里混出一席之地,让条子伤透脑筋的,张宗廷没把这些得天独厚的人物搁在眼里。
我不言不语开启一瓶葡萄酒,倒了三杯,张宗廷不着痕迹堵截他,“东山再起的目标,只东北能饱餐一顿。澳门弹丸之地,填不实我的胃口。”
他轻描淡写圆了,安德森不乐意,“张老板,你在澳门做掌勺的名厨,这锅肉杂七杂八捞了不少的食材和主顾,滋味炖得香,谁都巴不得吃撑,胀破了肚皮也无妨,张老板让我尝尝也不准。我恭候多时,你单方收手,有悖江湖道义。”
他执杯抵在唇,要喝不喝的工夫,嗤笑,“究其缘故,张老板是过河拆桥了。贩毒潜艇替你赚够了钱,你富得滋油,留下烂摊子,咱忙活了半天,舀稀粥吗?”
安德森越说越义愤填膺,“东北的条子还裹了五百斤的冰粉交差,我他妈的做嫁衣给你披吗?作为张老板盟友,你背后最大的赞助商,潜艇云南伊始,途径广东、福建、香港、登陆澳门,我出力多少,张老板自行掂量。没我威尼斯人的支援,张老板有胜算吗?”
张宗廷摩挲着银白的表带,“安老板,你在北码头的仓库,条子原本是一锅端,我以1902名义保下,一吨的可卡因免遭遇难,假设一把火烧了,十几亿的资金毁于一旦,这笔钱,是我在澳门数月的收成,我岂会掏出给你。你没损失,等同赚了,我自认仁至义尽,条子例行检查反了水,我替你顶包,这人情债,安老板讲了吗?”
安德森拔下耳朵别住的雪茄,“我还欠三爷一份情了?”
“安爷,您耳聪目明,威尼斯人调教出的尖子细作遍布澳门大街小巷,港澳码头突如其来的大火,您不可能不知晓。廷哥的潜艇也殃及了,仅剩的尾翼,军政收作证据。潜艇是他何等宝贝的利器,他发家的命根子呀。半价卖漳州的黑老大,也不至血本无归。危急关头,廷哥舍大取小,牺牲潜艇换您的毒品无虞,澳门没了张宗廷,您垄断毒市,一人独大妙不可言,难不成您要共享资源,平分秋色吗?一山不容二虎,廷哥让位,是他的仁义,他开凿了澳门的毒品时常,四海臣服,短短一两周,1902的流水儿明显超了威尼斯人季度的盈利,您不堪忧吗?”
安德森舌尖舔门牙,将信将疑。
客厅一刹寂寥无比,良久他啐了口烟丝唾沫,“张老板,你签个字据,你怎样畅快进澳门的,我也许你畅快出境。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张宗廷朝秃头使了眼色,后者毕恭毕敬摊开事先预备好的字据,白纸黑字斩钉截铁,张宗廷弃澳门毒市,1902只涉赌,不涉毒。
安德森舌头一卷,“但愿张老板言而有信。”
六名马仔簇拥气势汹汹的安德森,收了字据走出别墅,秃头盯着他背影瞅了一会儿,“廷哥,安德森万一灭了1902,永除后患呢?”
“1902有四百马仔,胜义三百,突击不易,缜密筹谋必有风声泄露,也许襄助的盟友,十四K和威尼斯人剑拔弩张,很多宿怨,十年,五十年也拆解不开。百乐门是区区窑子,在帮派的纷争中不成气候,灭1902的,还没出生。”
秃头长松一口气,“有廷哥的威名震慑着,他们的确要三思。”
跟随张宗廷回黑龙江是艳阳普照的7月初。
窗外的砖石泥泞污浊,飞机湮没在一万英尺高空的云海,这座不甘寂寞的城市,洗刷了一场瓢泼大雨。
我不知张宗廷,他一贯猖獗自恃,重回故土只有满腔征战的热忱,可我,我忌惮它,也憧憬它。
我心怀侥幸,当它是黎明。
滑轮徜徉过跑道,轰隆隆的巨鸣。一缕刺透飘渺蒸汽的锋芒投射在遮阳板,我捂住眼,骨骼破了一处缺口,灌满银针,扎得密密麻麻,疼痒难耐。
血雨腥风结束了吗。
不。
它一帧帧波涛汹涌的演绎着。
佛,鬼,神,魂。漩涡一并张开倾盆大口,牙尖嘴利折磨着。
抵达哈尔滨当天,我们在别墅吃过晚餐,约八点钟,残阳褪去日暮,湖泊的花灯点亮,张猛驾驶着一辆军绿色的防弹吉普前来接我,他尚算敬张宗廷三分,过门不入。
自古土匪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混到张宗廷的咖位,军官商在面子上都客客气气的。
他今非昔比,兴师动众在东北扎根,扎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深,犯不着惹骚。
关彦庭人尽皆知的夫人,我该维持的交际礼数,夫妻相敬如宾的恩爱,因双方图省麻烦,是务必遵守的,最起码,青天白日的,我得端着参谋长太太的架子,夜幕降临,怎么搞好商量。现下绝非解除关系的时机,关彦庭千辛万苦赢了沈国安一回合,他禁不起变数,我也不适宜催促,有些不通情理。
和关彦庭做戏,于我百利无一害,虽束缚,有我的牵连,关彦庭围剿张宗廷风吹草动,是瞒不了我的。
他们二人合作的时代,在澳门揭幕,也在澳门土崩瓦解,我一清二楚,关彦庭要伺机向张宗廷下瓮了,千锤百炼二十三年的精湛的官场格斗技术,会花样百出为他缝制天罗地网。
张宗廷抽了餐巾拭口,“后天我接你。”
我淡淡嗯,保姆搀扶我坐进车厢,门合拢,我屈肘慵懒支着额角,气若游丝的倦意,“中央有消息了吗。”
张猛系上安全带,“关首长卧薪尝胆,忍常人不能忍,凯旋而归是意料之中,常委会风评极佳,暂时按兵不动,这副印象牢固了,下一步才险中求胜。”
我怏怏打哈欠,“他的城府,我不担忧。沈国安不生事,彦庭不论盼什么,都十拿九稳。”
张猛一踩油门,吉普恍若离弦之箭,嗖地蹿出公路,“关首长留宿军政大楼,他一月奔波往返澳门东北,堆积了百余封文件,他批示完毕会抽空陪夫人。”
我笑说公务要紧,我识大局的。
趁夜色驶向西郊庄园,比往常缩短了十分钟的车程。
衔接露台的玻璃栈勾着屋檐,悬吊两枚嫣红的纸灯笼,明黄的流苏穗子,腐蚀的蜡油蔓延底部,蜿蜒曲折的凝成一朵奇形怪状的花。
我驻足仰视,保姆拎着拖地的水桶垮下篱笆架台阶,她泼掉污水用围裙擦拭双手,碎步迎我,喜悦的调子说,“关首长命令的,夫人年轻,二八年华,宅子布置艳丽,您会高兴。您怕黑,他不在,到处光彩熠熠的,您能睡得安稳。”
我举臂触碰穗子,“我们的婚姻不算久,可他了解我。”
张猛站在庭院说,“关首长这辈子,唯一费尽心思讨好的女人,是夫人。”
似乎所有都没变。
澳门的杀掠,博弈,算计,是凭空的臆想,是杜撰,是故事,是谎言。
它不存在。
每个人的神态,是如此司空见惯,波澜不惊。
我离开过吗?
是了。
关太太程霖,她始终在关府休养。
她病了,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