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灭亲岳丈家,再割袍断义沈国安,祖宗给中央的印象,更像一个潜伏的卧底,戴着纨绔浪子的面具,清醒而理智捍卫着国家尊严,人民财产,法律与良知。

他失去沈国安这棵大树,绝非等价置换,他将冲破祖荫的泥土束缚的躯壳,由被庇佑的二世祖蜕变为独立的参天大树,届时改朝换代,压在上面的纷纷高升抑或受牵连落马,祖宗便是东三省新任政权统治者,最终的庞大赢家。

我瞳孔猛缩,摇晃着趴倒在墙壁。关彦庭擅长围棋,有一局名曰:八棋阵。

大四角陈列四子,小四角对应也是四子,不论对方下在何处,变换阵势和棋路,他岿然不动,不予理会,按照自己既定的棋数,下得极稳,极准。

敢于逆水行舟,独善混乱的大势之外,必备掌控全局的能力和手腕,四面楚歌也好,十面埋伏也罢,始终不偏离轨道,降得住意料之外,也不喜形于色情理之中。

我直到此时此刻方醍醐灌顶,沈良州究竟是怎样一个隐忍的男人。

周副秘书长离开后,祖宗未曾立刻散去,他不慌不忙泡着茶叶,非常享受烹煮的过程,凭借两年的相处,我十拿九稳笃定祖宗在等人。

果不其然,一杯茶水见底,刚合拢的门又忽闪着吱扭推开。

墨绿色的军装一晃而过,门随即扣严,风声不漏。

祖宗头也不抬,他了无波澜的语气,“关参谋长,很准时。”

关彦庭漫不经心脱下外套,他拉开椅子落座,敲了敲桌面,对一门之隔的张猛吩咐,“一壶猴魁。”

221 阿霖,等我接你

祖宗拾起三炷檀香,对准快燃尽的香头,火苗衔接,一缕烟雾袅袅升腾,他慢悠悠吹了一下,插在鼎炉的灰土里,“我记得关参谋长喜欢雨后龙井。”

改善敌对阵营的良机,缓和了才能深入合作,应酬场心照不宣的规则,关彦庭配合得天衣无缝,“张老板那日,请我尝了猴魁,滋味尚可。春季干燥,猴魁润肺。沈检察长也多滋补。”

祖宗笑着为自己斟了一杯,“往后向关参谋长学习养生知识。”

关彦庭很是谦虚,“蛰伏、布阵、带兵,我该向沈检察长讨教。”

我四下梭巡,拎起废墟里一块被大火烧得融化了一圈的红砖,塞入空洞里,防止他们不经意掠过察觉我偷窥。

高手过招,招招无形致命,齐琪感慨说,“沈良州与关彦庭似乎里应外合结成同盟攻克沈国安。他们好像一点不陌生,言辞犀利但没敌意,三番五次的博弈,还能这般和谐,难道那么多次是做戏,只为套牢张宗廷,也做给沈国安看?”

她愈说愈胆寒,腔调无比发怵,“关太太,您承诺我的荣华富贵,它能否实现。当前局面,沈国安腹背受敌,亲儿子都在算计他,他哪有反败为胜的余地,作为他的情妇,我的下场是什么?”

她慌不择路,握着汗涔涔的拳头,镇定的表象终于渗透一丝皲裂,“他监禁,三太太和我亦是阶下囚,他垮台,我一无所获。不怕外虎,怕内鬼。关彦庭的能耐,担得起虎,沈良州不单单是内鬼了,他是控制小鬼的阎王,珠联璧合,沈国安脱险无望。”

我死寂似一潭毫无涟漪的水,注视着包厢内对峙的两个男人,没回应齐琪,她等了片刻,如梦初醒这盘局的走势何止她迷惘,参与其中制定棋路的我尚且不清楚,任何结果,不论好坏,我给不了。

她沉默抵达206门口,点了一支烟。

张猛代替侍者端上龙井茶,关彦庭让他退下,他不疾不徐嗅着茶香,“沈检察长绝非约我吃茶这么简单。你我的关系,恐怕不到相见甚欢的地步。”

壶里的水咕咚熬着,嗡嗡的汽笛响从壶嘴逸散,衬得包厢里形容不出的诡异险恶。

“关参谋长是聪明人,我也不必拐弯抹角。沈国安正国级板上钉钉,关参谋长大抵有耳闻,他调任中央,第一个查办的是谁。”

关彦庭勾唇淡笑,“自然是我。”

他偏头打量祖宗,半玩笑半真,“沈检察长要搭把手吗。”

祖宗喝了口茶,“关参谋长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软柿子。沈国安暂时压你是不假,你未必无还击的办法。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两败俱伤,是不睿智,也冒险的一招。你在预备更好的对策。”

关彦庭沉思了几秒,他笑说,“沈检察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什么也瞒不过你,我如今的确逼在一个死循环里,进退两难。”

我听到他卖惨,基本断定关彦庭没打算真心结盟,他满口荒唐的虚与委蛇,倒像是刨坑借力打力,通过祖宗的手顺理成章铲除沈国安。父子相残的戏码,宏观说,是大义灭亲,捍卫正义,微观说,是六亲不认,道德沦丧,祖宗背负弑父的枷锁骂名,他即便赢了战役,也输了声誉,同僚视他为洪水猛兽,中央对忘恩负义之徒也不会重用,他谋划收降东北,做第二个沈国安的版图,稍不留意,迈错半步,极大概率功亏一篑。

真正不费吹灰之力一网打尽的渔翁,是谁呢。

唱空城计的关彦庭。

祖宗捏着茶盖拂动水面,“我有一计可行。”

关彦庭正巴不得他开门见山,他接茬得格外痛快,“沈检察长但说无妨。”

“黑龙江省委班子,秘书部的邹秘书长是关参谋长网罗的心腹,对吗。”

祖宗戳破了关彦庭秘密进行的支脉,他必定掌握证据和线索,才堂而皇之的指明,关彦庭不置可否,不予回答。

祖宗泼掉在交谈中冷却的茶底,蓄满新茶,“周副秘书长半年前就已归降我。他对我的忠贞,远胜过邹秘书长,对你的不渝。”

关彦庭讶异挑眉,“沈检察长半年前就在部署大局了。”

祖宗探出一指,“再加半年。我一而再放水,自溃羽翼,将他捧得高高的,十次搏杀,我输他六次,既不多得虚假,也不少得生疑。养成了他自负狂妄,藐视我的烈性子。逮漏洞拔除他便轻而易举了。”

我指甲盖抠进墙壁,死死地勾着,若非这样,我早虚弱崩溃到摔翻在地。

祖宗竟然是面纱揭开最迟的那一个。

关彦庭闻言,他的神色平常许多,“沈检察长如此自信,张宗廷没演戏给你看吗?东北第一土匪,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错。我们对他把握不大,但沈国安,整个东三省,近水楼台占得先机无人超越我。”

关彦庭舌尖抵出一颗烟丝,“沈书记大盛之势,我心有余力而不足。”

祖宗后仰,肩膀挤着木椅竖条的空隙,耐人寻味反问,“若加我呢。”

昭然若揭的战术,合作一触即发,关彦庭无须故作虚伪,他露出一抹真容,“那便胜算翻倍。”

祖宗将满满当当的茶递到他手旁,关彦庭看了一会儿,杯口略歪斜,一青一红的瓷杯轻轻一碰,“沈检察长这份气魄,事成那日,东北石破天惊。”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情所捆绑,注定一败涂地,沈国安官心尽失,有关参谋长虎视眈眈,同僚妒恨,他昔年罪孽一旦重见天日,与人陪葬,枉为我沈良州。”

祖宗仰脖一饮而尽,茶一滴不剩,“既是交易,你我共同押注,关参谋长往池子里丢什么砝码。”

沸腾的一壶猴魁,架在炉子上烧得干涸,白沫附着在内壁,时不时滋出几个泡儿,“沈检察长想要什么砝码,你大约有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