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彦庭沉思良久,“有意思。”
他接过茶盏,放在鼻下嗅了嗅茶香,“张宗廷够能耐。跨国的丑闻,他也有路子揭开。”
关彦庭饮了半杯茶,他乏极了,力度匀速揉捏着鼻骨,“冯灵桥下三滥的手段毁了程霖,张宗廷以牙还牙。他虽夸下海口解决冯秉尧,也有这把握,但全凭私人生活未必扳倒得彻底,留有灰烬,难保野火不再生。该我除根的事,我仍旧要做。冯秉尧走投无路,会求救沈国安,东三省的一把手,震得住黑龙江的饿狼,只有沈国安。沈国安即将走马上任,他需要同僚拥戴,你提前放风,黑龙江与吉林的省委班子,友好共通孤立辽宁省,把沈国安钉死在道德的荣辱柱,届时冯秉尧求他,他受制于舆论,不敢相助。”
张猛说明白。
关彦庭若有所思把玩茶盖描摹的花纹,“张宗廷在境外的人脉,起始于云南,他如何起死回生,老Q是废物吗?”
“新加坡不属于云南金三角的五大毒枭之一,可参与制毒网的生产链,张宗廷作为中国区匪首,与对方联络密切情理之中,新加坡卖他一份面子,在云南多得一份利益,何乐不为。寻找冯秉尧私生子的势力,也是黑势力。”
张猛掏出一本四四方方手掌大小的账薄,“老Q灭了张宗廷在西双版纳的根基,断他一截羽翼,张宗廷也不是白混的,您看。”
关彦庭偏头浏览,张猛颇有节奏的翻页,“张宗廷在云南省、河北省、南通市、香港岛、澳门1902赌场一条街的地盘和渠道,非常之多,想一网打尽,绝无可能。南通市号称内地小金三角,以贩养吸、兜售、传销一条线,南通市每年牺牲的缉毒警,也有云南一半的数目,据咱的细作传回的可靠消息,南通市的贩毒金字塔尖,幕后大佬是三爷,这位三爷,十之八九是张宗廷。他在东北耀武扬威,吸引了我们百分百的注意,暗中发展了许多支脉在外省。一旦东北穷途末路,他可栖身的地方还很多。河北省公安厅成立了重案侦察组,张宗廷列为唯一的扫黑目标,对我们来说,当下时机是最好的,也是最棘手的。”
关彦庭让他讲。
“发动云南省、东北三省联合河北省,对张宗廷三面伏击。这场一致追剿的恶战,他很难应付,不过,我们是操盘手,他必定识破,咱周旋沈国安的同时,招惹了不要命的张宗廷,无异于自曝软肋,自捅漏洞,先垮台的是谁,真说不准。过于冒险了。”
关彦庭烦躁得很,他止住了揉捏,缓缓垂下手,“复兴7号掏空了吗。”
“新界和九龙的渠道两日前交给张宗廷后,复兴7号积压了数月的白粉和军火全部流入香港。他目前更加肆无忌惮,哪怕条子围剿,他的地下仓库,码头,赌场,烫手山芋都扔了,他撇清自己罪行易如反掌。”
我躺了太久,四肢愈发麻木僵硬,我本想忍着,忍到听完他们对话,奈何我只是略微一动,关彦庭就锁定了我。
“醒了。”
他突如其来的问候,我打了一激灵,我故作哈欠,困倦眯着眼,语气也是惺忪之意,“你没睡。”
他端着茶盏迎向我,托起我后脖,喂我喝了口水,“加班批文件。”
我笑着说,“早睡。”
他仔细端详我的伤疤,“好了六成。”
“我是不怕的,关先生承诺了,我就算不能愈合,你也不嫌弃我。”
他吻我额头,“鬼精灵。”
关彦庭掖好我的被角,熄灭了床柜点的灯,门合拢的霎那,我脸上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
沈国安正国级板上钉钉,关彦庭副国级仅是风声,能否收归囊中,暂时待定的局面,一旦沈国安先一步升任中央常委,他的官位何止甩关彦庭两级,吉林省必成为他的覆巢穴之地,调兵权、任免权、先斩后奏权,集万千大权于一身,他决计第一个碾死和自己针锋相对、险些平起平坐的拦路虎,他的贪腐历史一日不石沉大海,他就一日坐不稳。他笃定不了关彦庭捏着他的马脚,防患未然总归无错。整垮张宗廷迫在眉睫,错过这良久,等十年二十年也可能,但关彦庭眼下吃不起一黑一白的攻克。之所以一贯波澜不惊的他仓皇急迫到这般田地,明显在仕途战役中逊色沈国安了。
他逊色的岂止是一官半职,而是他曾说的,性命与未来。
关彦庭只有率先升任副国级,挂衔省军区政委抑或黑龙江省第二书记之位,平分秋色,牢牢地扼住沈国安,亮出他贪赃的证据,方有胜利几率。否则中央顾及颜面,力保沈国安,就会牺牲知晓甚多内幕的他,封死他的嘴,他根本落不到好。
220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
我足不出户休养了半月,那道长长的疤痕有多么深,多么狰狞,刀尖割裂的瞬间,我是知晓的。保姆怕我捱不住如此巨大变故,将镜子、玻璃、浴缸一切能反射光影的东西都遮得严严实实,我看不到容貌恢复了几成,因此医生替我摘掉纱布的第一念头,便是照镜子。
我坐在梳妆镜前,胆颤心惊的扯开蒙了灰尘的白纱,澄净的玻璃倒映着我的面容,玲珑的,娇艳的,年轻的,以及一条浅淡的乳白肉印。
眼尾的朱砂痣完好保留着,嫣红如血,我下意识触碰,没控制好力道,丝丝拉拉的刺疼,鼓起的凹凸令我皱眉深吸一口气,扫落了妆匣堆积的胭脂口红。
扑棱棱的滚了一毛毯,保姆吓得连退几步,蹲地忙不迭捡着,“夫人,这已是来之不易的结果了。何止黑龙江的军医,参谋长连吉林和辽宁的军医都召集来,轮番上阵,拼尽一生医术,刀口没有使用针缝,最大限度减少了留疤的清晰,换做旁人压根不知什么德行。”
我恶狠狠瞪她,“你的弦外之音,我该庆幸吗?”
保姆触及我歹毒的眼神,缩着脖子跪在狼藉里,“我不敢。”
我强压胸腔流窜的怒气,睥睨镜中劫后余生的模样,我岂会不清楚,换回六七成的容貌实属不易,若非关彦庭下死命令力保,军医何苦费劲到这地步,东北外派维和的将领,支援金三角和南通市的缉毒武警,寻医的机会皆无便命丧黄泉,这些自诩圣手的名医,为女人耽搁工夫,纯粹是大材小用了。
关彦庭假公济私,沈国安指不定在省委大会怎样挖苦批判他。
我在抽屉里搜出一盒珍珠霜,狠劲涂抹着脸颊,“大夫说,最终恢复几成。”
保姆把拾起的瓶瓶罐罐原封不动归置在妆匣,“八成。”
我捏着粉刷蘸了一点胭脂,覆盖在蜿蜒的肉痕,瞅不冷的瞧,微不可察。
我扣住盒子,“要等多久。”
保姆声音越说越小,像哽在喉咙,呜咽不清,“一年半载。”
我冷冷一笑,“冯灵桥的狠,我自愧不如。对女子而言,尤其是以色侍君王的女子,成也美貌,败也美貌,毕生荣宠取决于苍老的快慢。她倒不如一刀痛快,破了我的喉管。”
“夫人因祸得福,日久见人心,美貌损坏虽是女人的灾难,您也识清参谋长的真情了。他不计较您的容颜。”
我默不作声梳理着长发,关彦庭的确是一名好丈夫,我卧床这么久,暴躁易怒,阴晴不定,他耐着性子不厌不弃照顾得百般妥当,我时常在他的体贴中产生错觉,我们仿佛有名有实的一对夫妻,相濡以沫,细水长流,彼此扶持且诚心以待,偶尔梦醒,莫名失落。
世间安得双全法,风月与安稳,总要抉择的。
贪婪之人,必将一无所得。
关彦庭为照顾我推了不少应酬,伤疤拆布后,他便宿在军区日以继夜批改积压的文件,我也不清闲,以陪军官太太逛街的借口哄骗了保姆和司机,独自去往齐琪约定的地址。
她提前安排了侍者恭候我,我抵达白鹤楼,门童很是机警,打开车门迎我,径直将我带入偏门。
我摘了墨镜,迈楼梯步伐生风,“附近有鬼鬼祟祟的人吗。”
侍者说不曾看到。
我扬下巴,示意他下去,他鞠躬的同时将包厢推了一道门缝,我透过缝隙窥伺室内,齐琪看中的这家茶楼,还真是稀奇,雅间一套连一套,一堵红砖绿瓦的假山石作墙壁,隔断了每一座四四方方的空间,隔音虽差,观景优美,像世外桃源。
我跨步进入,不疾不徐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扇山水画屏风,江南的十八景之八,广泛驰名的月亮桥。夜景浓墨色彩重,考量笔墨的技巧,非一等一的画家,是画不出韵味的。我在关彦庭书房看到过相同的画作,几乎一模一样,连印章晕染的一滴朱砂大小,扁圆,都相差寥寥。
他精通诗书棋画,喜好风雅,我是见识了的,能把一幅名作临摹得以假乱真,倒出乎我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