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着酒杯,轻声闷笑,“曹操晚年江山已定的诗。关彦庭的宏图霸业,在这块石头上显露无遗了。”

他一饮而尽,砸在假山的根部,“关太太的抉择不错,假以时日的副国级夫人,比生死未卜街头混混发迹的土匪,尊贵不是一分两分。”

他字字珠玑,割在我心坎儿,我将竹叶撕成了碎末,抛在涓涓溪流中,不吭声。

张宗廷逼近了几步,他吞没了膝盖的黑色衣摆拂过我的棉裙,和纽扣打了死结。

我们同一时刻定格在缠绕的死结,莫名不祥的预感,冲击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一字一顿说,“张老板,黑吃黑的营生,适可而止。”

他白皙的指节灵巧翻转,把玩我的湖蓝色纽扣,“到这一步,关太太有回头路吗。”

“想退,就有,一意孤行,自寻死路,谁也拦不住。”

我一把扯过裙摆,“你收手不是没有一星半点良机。你的疆域越来越小,你只是感觉不到。十面埋伏都是伺机以待拆了你扒皮的人,你早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我几番险些脱口而出,将关彦庭与王凛的密谋捅破,只是到嘴边,又辗转咽了。

且不说他听不听,我不能自掘坟墓。

我的战壕,不是张宗廷的阵营。

他按下打火机,焚烧着关彦庭在驼峰山的落款,那字融入石浆,火烧不溶,他偏生执拗的燃着火苗。

“不试一试,只有枪子等着我,试一试,也许他们死在我手里呢。”

我骂了一句疯子,绯红着眼眶从他视线中扬长而去。

漫长的余生,赌赢了诡计,却屈服于现实的洪流,败给荒芜贫瘠的仁慈。

我们皆是残暴麻木的坏人。

风月的善果与我们无缘。

垂死挣扎,徒劳无功。

我回到宴厅,关彦庭被灌了一斤五粮液,他酒量一般,喝得又猛,离席时些许的薄醉,我们走出观海路,夜色渐深,我和张猛架着他,他推开了张猛,一半重量撑住我,另一半自己拖着,“中途我找你,你去了哪里。”

这话刚从他口中落地,我身体倏而一抖,他抱住我的臂弯也察觉我慌乱的一反常态,脚步停了,嘴角的笑容也收敛,面无表情注视我,他的洞穿令我心虚,垂着眼睑。

良久,他粗糙的指腹在我两颊似有若无的摩挲,“躲什么。”

我死咬后槽牙,他瞳孔含着摄人心魄的锋芒,“和张宗廷叙旧情,有意思吗。”

我声音夹杂着不自觉的颤栗,“你听谁胡说。”

关彦庭弯了弯唇,笑意覆盖之下,一片阴森之气,“你只需承认,或者否认。不过。”他意味深长笑,“欺骗的结果,你想清楚。”

他毫无征兆的冷漠转变,让我失去了平时的睿智和镇静,我甚至完整的解释都无颜启齿。

他宽厚的大掌温柔抚摸我发顶,“关太太,回家慢慢说。”

他松开我独自一人径直朝台阶走去,林林总总瞧热闹的宾客端着酒拢着羊毛披衫,好奇窥伺我,指指点点的揣测,那副神色,像是我偷汉子被捉奸了似的,我压抑着紧张仓皇的情绪,一言不发坐进车里。

吉普驶向郊外的私宅,张猛打开两扇门,我和关彦庭一左一右下车,他步伐极快,丝毫不迁就我,似乎怒火中烧,我记忆他脾气平和得很,至少对我从不发作,我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他脱掉外套,大约宿醉攻心,他扯了扯脖颈的领带,进厨房倒了一杯纯净水,我踱步到门口,望着他背影说,“我和他确实在后院碰见了。只待了一会儿,尺寸我晓得。”

他执杯靠在橱柜,掠过我脸庞,又看了一眼杯内加冰块的水,“你猜我相信吗。”

他语气很刺耳,我不禁拧眉,“这是事实。你不相信,我无能为力。”

关彦庭噙着冷飕飕的浅笑,向我伸出手,“过来。”

204

我迟疑半晌,关彦庭那副了无波澜的模样,令我畏惧又彷徨,我许久才动了动身体,朝他走过去。

他将手中杯子递到我唇边,“喝了。”

我嗅了嗅气味,发现那根本不是纯净水,而是润喉苦辣的龙舌兰,圈子里姑娘说,宁喝十箱白兰地,不沾一杯龙舌兰,这玩意儿兑了洋酒,后劲儿猛得不可想象,而且是专门下药的酒,不少红牌小姐栽了它,轮得遍体鳞伤,简直是谈虎色变。

我知道关彦庭在借酒提醒我昔日的身份柠檬,一丁点超脱了范畴的行为,会放大无数倍,我已是盖章生效的参谋长夫人,他用大白天下的干脆方式坐实了我的名分,同样也捆绑束缚了我的一切。

我皱眉搪塞着,“晚宴喝了酒,我酒量差。我和他只碰了一面,在后园的假山,石碑你提了八个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倘若有什么不可告人,会在大庭广众的场所吗。”

他目光牢牢锁定在我面孔,意图探究我几分真假,几分做戏,他漆黑的眼底爆发的恐怖威慑感,犀利到我完全抗衡不了的地步。

“酒不醉人人自醉。女人一贯的手段,逼男人酒后吐真言,关太太不喝,我怎听实话。”

我说,“点到为止的接触,就是实话。”

他噙着冷笑问,“是吗。”

我别开脸,不想再和他口舌之斗,我嚼不赢他,关彦庭凭借耍笔杆子贡献计谋的文官起家,他的智慧与伶牙俐齿,仕途封他军区诸葛不是瞎喊的,我输定了。

“关先生不信我,何必多说。”

我扭头要走,他一把扯住我,拿着那杯调了浅蓝色的龙舌兰往我口腔灌,我被他钳制动弹不得,剧烈咳嗽着,他将玻璃杯重重投掷在酒柜,吮吸掉我嘴角流出的液渍,含住我下唇瓣,不准我吐。

弯曲的舌头传来灼痛,隐隐的血腥味弥漫,冷汗一下子遍布四肢百骸,他咬得特别重,几乎切割舌尖的一块肉,我瞪大双眼挣扎,关彦庭幽邃的瞳孔是数十支冷箭齐射,每一支都绞杀我。

当鲜血流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终于松开了我,他舔舐着唇舌丝丝交缠的污秽,“张宗廷来找过我。他指明说你是怎样的女人,早晚会蚕食得我一滴不剩。你猜我怎么回他,我说甘之如饴。程霖,他失算了。他认为你不敢背叛他,嫁给我。同理,他也认为我会戒备这段婚姻的不纯粹与目的性。遗憾事实是,我有充分的耐心。”

他大拇指腹摩挲我隐藏在眉骨的红痣,“记住,关太太的位置不会是别人,但也不一定只是你,它可以空缺。前提是,你多久把他从你心里剜掉。”

他说完,便将我一推,径直离开厨房。

我虚弱倚着橱柜,跌坐在冰凉的瓷砖地,偌大而空荡的别墅,是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化为一片死寂。

我蹲了许久,舌根与牙床是铁锈酒精的混合,我张大嘴手指探入,伏在酒桌的凹槽狠狠的呕,起先是干呕,接着呕出胃里残余的食物,到最后,近乎胆汁都吐了,我掬了一捧水冲洗,走出厨房发现一楼关着灯,我慢慢抵达二楼,关彦庭关在次卧,有哗啦啦的水声,我用力叩打紧闭的门扉,没有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