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廷掸了掸衣襟细不可察的褶皱,“白总恭喜我什么。”

男人一派胸有成竹的精明相,“张老板当我们不清楚吗?当然是恭喜您得冯小姐爱慕,要做冯书记的乘龙快婿了。咱们三省的一把手,唯冯书记是千金,宝贝了二十九年,寻死觅活非张老板不嫁,情比金坚啊。”

他们一同放肆大笑,张宗廷面无表情,唇角的弧度淡薄且疏离,“尚未定论的事。”

“八九不离十了,冯书记发出的三张金字请柬,关参谋长一张,您一张,哈尔滨市长一张,更难得可贵,冯书记为了迁就您忙碌,推掉一场会议,亲自到哈尔滨设宴,这不就是把女儿交到您手上的意思吗?”

张宗廷脱掉西装搭在臂弯,神色懒散解开两粒衬衫纽扣,“吉林港政府直辖,冯书记过问这事,我们仅仅商业往来。”

他忽然想到什么,余光瞥向身后的我,意味深长说,“往后怎样,顺其自然。”

男人循着他的眼神望过来,心里了然,他耐人寻味笑,“关太太,怎地就您独身来,关参谋长下军区视察了吗?”

“他忙几个团级干部的提干材料报审,总军区催得紧,省委也急着敲定,抽不开身。”

男人赞不绝口,“得贤妻如关太太,我若是关参谋长,也乐意做甩手掌柜。”

人潮深处爆发一阵嗤笑,很轻,骚乱几乎一闪而过,“关参谋长胸怀胜海洋,包容腐朽的万物。夫妻总是越来越相像的,关太太也该学得他几分精髓。”

我凌厉眯眼,满腔讽刺的男人长相陌生,他堆在后方,不仔细瞧,完全不起眼。他口中腐朽的万物指桑骂槐是我,关彦庭胸怀容纳的也不是海洋,而是数不清的睡了他太太的男人。

私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忍了,大庭广众骂得不加掩饰,我当即还击,“我来之前,彦庭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他喜读三国和水浒,他说一百单八将,有英勇之士,也有浑水摸鱼的臭鱼烂虾,比如花和尚鲁智深,他那点鬼肠子,除了他自以为是,旁人谁看不出呢。我在想,施耐庵的著作流芳百世,不是故事有趣,而是他颇具远见,知道子孙后代,什么鸟都有。”

微妙局促的气氛在我引经据典下刹那垮塌,每个人都很尴尬,我就近同身边几位高层客套了两句,扬长而去入大厅,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

春月楼的经理在宴厅恭候我,原本第一排的席位,因关彦庭未现身,挨着的又是张宗廷,我们的关系人尽皆知,为避免麻烦和流言,故而将我挪到第二排正中,和一群花枝招展的富太太们相邻。

倘若关彦庭在,官商两路的任何一位夫人,都没资格与我同排,抛开沈国安,黑龙江大权在握的官员,无人出关彦庭左右。

这处宴厅修葺得很是高雅,陈设看得出品味,挂着红绒布背景的戏台子,高两尺有余,十足的气派,当中的升降台布置了水池,歌舞唱戏一应俱全,四周的回声壁华光璀璨,打一声哈欠底下听得都一清二楚。

花雕梨木的桌角焚着一支红蜡,带着檀香味的蜡油隐隐溢出,这东西筵席难得一见,也用不上,我不明所以,侧头问招待的经理,“这是?”

他指了指红木桌摆放的干果蜜饯,“用来烧壳,怕坚硬不好剥,磕破夫人们的手。”

我恍然大悟,饱暖思淫欲,这些富太太十指不沾阳春水,变着法的体现尊荣,恨不得跪着喂饭,趴着穿衣,过惯了骄奢淫逸的日子,确实不愿坠落凡尘,难怪邹太太苦口婆心劝诫我,张宗廷现在风光无限,他的来日,未必有关彦庭平稳显赫。

刀尖舔血的亡命徒,拿捏别人生死,拿捏不了自己的未来。

197

游园惊梦这出戏,在北方极少耳闻,唱词晦涩拗口,爱戏曲之人,迷得神魂颠倒,不爱戏曲一句也听不进,只觉得咿咿呀呀的生烦,经理指着台上陆续开唱的角色,“扮演蓝田玉的,是冯书记特意从江南寻来一顶一的名角,给中央国宴唱过西厢记,寻常人请不动她出山。她的杜十娘沉百宝箱,唱哭了访华的比利时夫人。”

我有些出乎意料,“冯书记也爱听戏?”

“哪能啊,说句不中听的,当官的爱好可不是文绉绉的国粹,他们稀罕能舒坦筋骨的活儿。”

我掩唇轻咳了声,“冯小姐在?”

经理朝第一排努了努嘴,“留了冯小姐的席位,但她在二楼雅间,张老板不吐口,她怕撅了面子。女人嘛,终归是脸皮薄。”

这经理挺风趣,油腔滑调的,“张老板点了游园惊梦,说想听。冯书记投其所好,请了戏班子。”

我恍然大悟,敢情是这一层因由。

冯书记为他从吉林到黑龙江,顺着他心意也无可厚非。可转念一琢磨,土匪头子听哪门子戏,他最讨厌伤春悲秋的戏码。

我阴恻恻的瞄着他后脑勺,他许是感应了我,下一秒侧过头,我在触及的霎那不露声色挪开了视线。

第一阕拉开序幕,蓝田玉的扮相俊俏极了,一袭水绿色的罗秀裙,在昆曲界挑不出第二个这般响当当的容貌,经理压着语调附耳说,“冯书记红颜知己。黑龙江了解不多,吉林官场算半透明的秘密。”

我拿着方帕盖住下半张脸,“你怎知?”

“后台的茶水间挨着更衣室,小厮送茶叶时,听见点非礼勿言的动静。”

我心领神会,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仕途政要,文人骚客,最是风流下流了。

我俯身肘节撑着桌沿,面无表情托腮,看得渐入佳境,不知谁义愤填膺唾骂了句,“蓝田玉活该!吃碗看锅的荡妇,自己水性杨花怪得了谁。”

我一怔,紧接着一杯滚烫的茶水泼向空中,四面八方的奔洒,溅了几滴在我衣衫,“钱将军疼爱她,名义作妾实际当女儿养,她区区贱胚子,勾搭参谋郑彦青,暗通款曲颠鸾倒凤,新欢没留住,旧爱也撒手归西,她听戏触景生情,有个屁用。女人一辈子不能太贪心。”

人群中有装腔作势的富太太附和,“哟,多会起名字,有大智慧的俊杰才胜任参谋,彦字真是厚福载物呢。”

经理脸色微变,他下意识端详我反应,我并未有所动容,富太太的叫骂声飘飘忽忽传到张宗廷那一端,他不着痕迹皱眉,向一旁伺候的春月楼高管点头,薄唇启开吩咐了两句,高管绕过台阶抵达叫嚷的富太太跟前,毕恭毕敬的神态下透着不容置喙的警醒,“这位夫人,张老板让您喝口茶润喉。”

富太太一时没理解,受宠若惊的捂着胸口,“承蒙张老板关怀,是否用我亲自去道谢?”

高管摇头,“您小声些就行,张老板听戏不喜被打扰。”

富太笑容瞬间僵在唇角,我扑哧笑,蹭掉嵌入领口不曾干涸的水珠,王八羔子惯不留情。

我依稀记得,他纠缠我最猛烈那阵时光。

他几乎堵住遍了所有我出现的街巷,我无处次冲动扬起右手,冲他用力招呼下去,想着玉石俱焚,甚至同归于尽,他却都格外轻松钳制我手腕,皮笑肉不笑警告,“考虑清楚,这一巴掌落在我脸上,你预测后果是什么。”

言之凿凿的威胁,我一向置若罔闻,我有把握战胜敌人,而张宗廷,我畏惧。

他这种身份地位,具备成千上万招的办法和手段,让我全部努力溃不成军付之东流,我终究不敢赌,赌我跟随祖宗收割果实的关键时期,一败涂地的概率。

我咬牙切齿试图抽离被他操控的五指,他牢牢攥住。

他和我侧卧同一张床,慵懒支着下颔,目光穿梭在我涂抹朱蔻的指甲,意犹未尽把玩,“程小姐从头到脚,哪里长得都很漂亮。”

他嗅了嗅味道,含在口中吮吸,“香甜诱人。尝不够怎么办。用什么方法,据为己有呢。”

那时,我恨透了张宗廷,世上怎会有这样令人憎恶的混账,不识趣,不知羞,勾引轻薄有主儿的情妇,丧尽廉耻和天良。

后来我在百般躲避他的侮辱与愤怒中,如梦初醒,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