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朋满座,大戏开锣,掐得恰到好处。
我撑住坐垫起身,不料腿一抖,失力瘫软在椅背,侍者惊慌失措搀扶我,“关夫人您不舒服?”
我捂着胸口缓和气息,“扶我出去透透风。”
每靠拢门一步,肆意的秽乱声便清晰一分,于五彩斑斓的光晕中炸开,挥发在热闹的走廊,更是刺耳无比,仿佛一霎间投注了几枚炸弹,毁灭得惊天动地,几扇包厢门推开,触及投影仪的幕片时,惊叹的叫喊几乎挑破房梁,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侍者傻眼了,他反应过来的瞬间弃掉我,直扑这一层尽头的办公室,门锁在经理那儿,人为打不开,锤子剪刀齐上阵,鼓捣了半天仍无计可施。看客是涨潮后的沙滩堆满散不去的贝壳,一排,幻化为十几排,欣赏着别开生面的盛况。
我负手而立,对乱作一团的会所置若罔闻,这盘磁带我先前从未观赏,鲁曼不必欺骗我,我也懒得费功夫查验,果不其然,张宗廷闻名的三个马子,陈庄是最悲惨,也最无尊严的。
她用肉体换取吃香喝辣惹人艳羡的一切。
她和市局二把手,司法院的副院长,哈尔滨首屈一指的三甲人民医院前任院长,都上演了春色满园,听闻张宗廷有段日子,搞了一批劣质仿造进口的医疗器械,当年乔四也干这个,挺丧天良的,可赚钱,刀刃取血的混子,谁顾及旁人死活呢?东北最初倒腾医药的“倒爷”们,成百上千,俄罗斯贩卖掺了革的皮具,东南亚贩卖假参,富得流油,那阵码头查得严,张宗廷刚回东北不久,手头不宽裕,陈庄为了讨好他,迷住了人民医院的一把手,硬生生把几十万成本的国产仪器,换个标签卖了八百多万,给足张宗廷云南买原材料制毒的资金。
从那一刻起,陈庄的皮肉生意,不情不愿又不得为之的开始了。
她扬着高昂的头颅,说着忠贞不渝的话,她的骨胚,抹杀不了她的肮脏。若非要说她和妓子的不同,仅仅因为她是藏在地下的交际花,在张宗廷的利益需求中,安然无恙度过了几载春秋。
我注视着屏幕,呻吟无孔不入,密密麻麻震撼着心灵,那放荡而淫欲的姿态,甚至不像我熟悉的陈庄。
也是这般不堪入目的她,让我预见一张红颜的陨落。
我忽然觉得可悲可怜,可怜陈庄,可怜我算计的每一个女人,也包括世事无常饱受荼毒的自己。
风月长河匆匆而逝的过客,谁能终生握住这纸醉金迷的光阴呢。
年轻的荣耀,陪葬品是年老色衰的崩溃孤独。
我平复了情绪,大步逼近张宗廷的包房,我不理会保镖阻拦,他们没胆子碰我,且不说我和里面老大的前尘恩怨,今时今日的身份,已是东三省畅行无阻的免死金牌。
天翻地覆的的吵闹,令歌舞升平的皇城会所一塌糊涂,张宗廷估计比我知道得还早,我破门而进时,经理跪在墙根处,颤颤巍巍的低头,蜷缩的紧张程度,可见张宗廷在我来之前已经发了一通怒。
沙发除了他,王凛不见踪影,他十有八九在耐着性子恭候我。
我面容平静至极,反手解开大衣束带,敞怀降火气,“张老板,好雅致。怎地,女人玩腻了,有兴致搞男人了?”
我幸灾乐祸观瞧着经理的姿势,“打后炮?可别玩出格,你的老巢见红,是有血光之灾的。”
我话音未落,阿炳匆匆忙忙截了磁带赶来。
他对我的防备和厌恶,伴随我与张宗廷分道扬镳而爆发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发现我的存在,竟下意识摸枪,一秒拉开了保险栓,在他正要对准我鼻梁时,从我进门便一言不发容我嚣张的张宗廷满是凉意瞥他,警告的语气,“收。”
阿炳额头的肉焦躁得抽搐,“廷哥,她是关彦庭的娘们儿!咱地盘事多,她来去自如给您拍黑砖呢?这磁带就他妈她给的,她诡计多端,东北数得上名号的男人,在她身上栽多少回了!”
张宗廷夹着烟卷狠吸,眉目沉浸在青蓝色的雾霭中,模糊不清,“她是谁,不用你提醒。过去,现在,以后,我不让你动,你最好别掏枪擅自做主。”
他把烟蒂撵灭在烟灰缸外缘,喷出口中积存的烟雾,“叫陈庄过来。”
阿炳愤愤不平垂下手臂,他说了声是。陈庄应该在附近,总之不在会所,也不远,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将过道堵塞得水泄不通,当电梯门往两侧敞开,一身红衣的陈庄露面,此起彼伏的唏嘘和议论如海浪铺天盖地汹涌蔓延。
陈庄眉头微蹙,她不了解发生何事,这些指指点点像是全部指向她,恨不得扒下一层皮,剜割骨头辨分明。
只是谁也无法料定张宗廷给效忠多年的马子怎样的处置结果,又不敢过分猖獗,断断续续的讥讽钻入陈庄耳朵,吐字极其不真切,她顿时有些不耐烦,“不干活扎堆闹什么。”
虎落平阳被犬欺,显然不是她风光的时代了,人群中有谁不屑嗤笑了声,“要不是前面的死绝了,轮得到她耀武扬威吗?”
不知轻重的小姐帮腔附和,“平时装得像圣女,原来是妓女。”
这两句讽刺陈庄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来得及质问,阿炳伸手拦住她,“陈小姐,廷哥等您,旁的稍后不迟。”
陈庄横眉冷目剜了那小姐一眼,忍着没发作,拐弯抵达包房,门里霓虹闪烁,凭借女人敏感的直觉,陈庄迈入的霎那,浑身的刺儿竖了起来,她视线精准无误定格在我身上。
脚步倏而一顿。
我笑着唤了句陈小姐,别来无恙。
她目光落在茶几被销毁的磁带,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打一声招呼,转身夺门而出,直奔围拢的人海,抓住其中一名陪酒公主,“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凶光毕现的模样,吓懵了那姑娘,她半晌才结结巴巴说,“您…您和几个男人。”
她后半句戛然而止在喉咙,陈庄愈发铁青的脸色,令她畏惧得魂飞魄散。
她带着哭腔大喊红姐,被她求救的老鸨子进不是,退不是,原地反复踌躇,艰难开口解释,“陈小姐,关太太曝光了那碟盘,您…”
她也说不出了。
陈庄无助闭上眼,措手不及的突发事故,大势已去的场面,无比昭示着,她半生风雨,半生旭日的终结。天堂坠地狱的悲怆,迫使她身体踉跄不稳,如飘浮的摆钟,跌宕又落寞,她背对门静默良久,疯了般连连发笑,笑声凄楚,荒芜,大漠无垠,戈壁飞沙,也不及她眉间的沧桑和苦难。
她败了。
她没有败给任何敌人,我也不算。
她败给了自己步步为营的谋划,败给了错误的选择,败给了初始就歪斜的轨道。
她戴着弱小面具,避开了鲁曼蒋璐二女争宠的惨烈,唯独漏掉了鲁曼不是傻子,她预备着后手,偏偏是这最后一招,令她前功尽弃,一败涂地。
保镖驾着陈庄,按住她肩膀,像对待一个叛徒,死有余辜的俘虏,完全失了辩解翻盘的退路。
硕大一滴泪珠滑落眼角,溃散在鼻梁,陈庄张嘴便是歇斯底里的呼喊,“廷哥,我为了谁,我为了谁啊!”
她朝前爬了几米,还未触摸张宗廷裤腿,侍奉在侧的保镖一脚踢开了她的手,她整个人向桌角飞去,重重砸在上面,嚎哭声止息了片刻,旋即犹如崩裂决堤的山洪般,大约陈庄这辈子都没失控至如此田地。
我筹谋的一着棋,目的让她绝无还击余地,之所以地点选在皇城,晚宴的声势浩荡,打脸张宗廷打得过火了,他不舍得同我算这笔帐,同关彦庭算定了,夫妻一荣俱损一损俱损,自然也波及我,皇城客流量巨大,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土大款暴发户,三教九流皆有,冲谣言的分量,陈庄保不住了,保了她,张宗廷道上还混不混。
莫说他生性薄情,深情又如何?权贵天下,百里荣枯,牺牲的无辜还少吗。更何况我不曾在他脸上捉摸到丝毫不忍与怜悯。
我替他砍断左膀右臂,如雄鹰失翅,祖宗损失,他也倒霉,上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好戏,间接安抚了沈国安,安抚了公检法被耍得团团转的条子,否则张宗廷明着春风得意,暗着不一定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