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我的头按在他心脏处,对张猛说,“去码头。”

我们一路颠簸赶到哈尔滨港,第一重门聚集着无数辆公检法的车,警笛呼啸,狂风大作,枝桠的寒霜坠入水面,人工开凿的热气洞滋滋冒着白雾,将十几艘来往货轮遮掩得虚无而模糊。

张猛减慢车速,机敏观察着情势,“关首长,咱来不及了。公检法的阵仗,我们救不了。”

我身子一颤,本能攥紧了关彦庭的手。

他默不作声,正当吉普缓缓停泊在码头的第二重门内,后方疾驰而来一组车队,愈是靠拢,愈是颠簸难行,泥泞的坑洼里高低起伏着,轮胎摩擦沙砾剧烈的刺响擦肩而过,我隐约看到半开的车窗掠过一张男人的侧脸,他唇边斜叼着一支粗大的墨西哥雪茄,神态严肃凛冽,飞快一闪而过,有条不紊驶向前面沸腾的海港。

两辆保驾护航的黑奔驰紧随其后,我视线透过错落的罅隙,定格在仅剩后尾的车牌照上。

是张宗廷的宾利。

他这回没有秉持低调的做派,出场十分威风,一串8掷地有声,逼入纷繁喧扰的条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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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双眼睛在张宗廷跨下宾利时,齐刷刷定格在他身上,原本躁动喧嚣的沙岸,顷刻间化为一潭死水。

他一言不发,耐着性子把玩打火机,约摸三四分钟,停在角落的检察院警车后门一搪,一双棕咖皮鞋明晃晃的扎入泥沙,“张老板。怎么,还亲自盯着出货吗。”

祖宗嗓音稍带沙哑,像许久未饮水,反倒加重了些许的强横与压迫,二力寸步不离跟着他,直逼张宗廷站立的阴影处,“我出行前替张老板翻阅过日历。”

张宗廷扬眉哦,“说什么。”

祖宗倾轧上体,腔调不高不低,“宜投降,忌全部。”

片刻的定力交锋,两人一同放肆笑,张宗廷照旧摆混账到底的谱儿,“沈检察长言下之意,我不该出门。”

祖宗翘起一指,在眉间摇了摇,“张老板并非不该出门,你就不该活。”

撞门一杆,咬得难舍难分,明显时机已到,为避免夜长梦多,张猛摸出手机拨通一串号码,警车旁待命的市局副处看了来显急忙接听,张猛反手递给关彦庭,后者搁在耳畔,“如何。”

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应答着,“一切稳妥。”

“搜。”

一声令下,我几乎晕厥过去,我疯了似的勒住他颈口,“搜什么。”

关彦庭凝视我一字一顿,“搜货轮。张宗廷做什么内容的生意,你跟过他一段时日,比我清楚。”

我不依不饶不罢休,攥得要多紧有多紧,“搜出什么你知晓的!”

他扼住我急剧崩溃颠簸的手腕,“我答应了你,保一方。沈良州的北码头也在出货,现在的某一艘货轮,正押运着他不见天日的军械,我调集公检法围剿,非北即西,你选择了沈良州。”

我愈发抖动,根本止息不了,他牢牢抱住我,安抚我的癫痫,“程霖,我尽力满足你,但我不是神,我受制于中央和省委的监督,东北任何事我可以强行做主,可太有失公允,我也站不稳。”

他顿了数秒,“我倘若倒了,你的避风港在哪里。”

“我从没亲口说,要你保北码头。”

我直勾勾望着他锁骨第一颗纽扣,“是你,妥协了沈国安。”

他给我顺气的手僵在我脊骨,皱眉问,“你这样想我?”

我说难道不是吗?

我们四目相视,他一丝识破的局促皆无,张猛默不作声解了锁,外面天下大乱,关彦庭无暇顾及我怀疑他的清白,他弓腰下车,我也慌里慌张的追出去。

飒飒海风中风雅独立的张宗廷单腿踩在石墩,泊船的缆绳笼罩住他清瘦欣长的身躯,他慢条斯理点燃一支烟,轻抬下巴吞吐着,不慌不乱的气度,我心里咯噔一跳。

似曾相识。

弄堂87号,包围吉林港,张宗廷也是开始处于劣势,后半段力挽狂澜,祖宗反遭算计,像极了…此时。

我胡思乱想的功夫,直觉一束凌厉火辣的眼神侵袭着我,本能循着源头寻觅,情不自禁迎上张宗廷的目光,惊鸿一瞥,他率先转移,恍若陌生人。

大批条子前赴后继的蜂拥涌进货舱,整个码头嘈杂中透着濒危的诡异,几十分钟的漫长等待,频频亮灯的扫描仪沉寂无声,报警器半声都未响过,货轮翻了个底朝天,垫底的工业制造棉也被枪头戳得一团淤烂,一无所获。

势在必得的祖宗察觉了不对劲,他急促不安绕着船头转了两圈,定在影影绰绰摇摆的甲板,情绪前所未有如这般难以平复。

搜查结束,市检察院的领队熄灭了手电筒,他抵达祖宗跟前,凝重摇头,“是皮具和红木,装满两艘货轮。有白粉洒落的迹象,可没有一包完整像样的实物作证据。不出意外,毒品两小时前出港,在东北边境卸货,哈尔滨东郊仓库,张宗廷有底盘,折返途中,他聚敛一堆掩人耳目的材料,虚晃一枪,咱追着这批货,毒品不止顺利出境,恐怕驶出很远了。”

祖宗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确定这两艘?”

“除了SH打头的,其他是咱们熟识客商旗下的货船,绝不可能替张宗廷打掩护,趟浑水。”

祖宗闭了闭眼,他垂在裤缝的手不着痕迹握拳,张宗廷擦拭着崭新的表盘,对刚才惊心动魄的堵截似乎余韵未消,意犹未尽说,“沈检察长联手关参谋长,意图故技重施,再度按死我吗?”

他没有劫后余生的坦然波动,像是自始至终被冤枉的受害者,莫说破绽,连喜怒都无迹可寻。

关彦庭戴着军帽,压低的帽檐隐匿上半张脸,投下斑驳的剪影,他笑说张老板怎地把我牵扯进来,我只是受沈书记托付,巡视一番罢了。

他撇得干干净净,甚至担忧张宗廷反咬,拉沈国安垫背,张猛握着对讲机做了万全准备,一旦西码头翻船,矛头立刻转向北码头,好歹崩塌一个,一黑一白两虎方能松嘴。

闹大与否,全在金蝉脱壳的张宗廷一念之间了。

张宗廷从副处身前经过,他超越了两三米,又想到什么,返回拍打他后脑勺,“大声告诉关参谋长和沈检察长,让你的主子听清楚,我船上装载的货物,有问题吗?”

副处吓得直结巴,“没有。”

“没有?我白白配合吗。”

张宗廷面无表情,才是阴鸷至极,令人汗毛倒竖。

东北的官儿,对黑老大本就敬畏,不愿招惹,若非关彦庭指使,谁会犯傻与张宗廷对着干,引火自焚呢。他脸色一霎间铁青,警帽在弹动中掉落在甲板,滚进墨绿的松花江,无影无踪。

“关参谋长!您保我,我是听您的差遣!”官官相护,也官官互戕,千钧一发关头必定翻脸无情,关彦庭无动于衷,冷漠视之,副处得不到回应,他病急乱投医看向张宗廷,“张老板,既然搜查无果,是误会,我高攀,交您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