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分讽刺,一分客套,沈国安何尝听不懂,他面无表情蓄满第二杯茶,“请关太太和夫人相聚。”
我微微颔首,跟随管家走出客厅,直奔戏园子,我四下梭巡,确定无人尾随,压低声音问管家,“沈书记爱熏香?”
管家步伐不急不慢,很迁就我,“关太太因何提起呢?”
我撩开头顶垂落的枝桠,尽量让自己无懈可击,“会客厅的香料我恰巧闻了舒服,是哪里买的。”
“江浙和云南一带,那边种植香饵多。”我恍然眯眼,管家一怔,他拍打额头,“我记性差,是三太太,她时常往泰国卜卦,顺便带一些回来,熏香女人酷爱,沈书记这把年纪,他怎会喜欢呢。”
管家的答复漏洞百出,显然沈国安未预料我竟拿他身边亲信下手突破,他百分百笃定,我的性子只会偷摸查,顺藤摸瓜逐一揭开,企图神不知鬼不觉,我唯一能找的只有三教九流脉络广阔的米兰。
我脑海一闪而过非常可怕的念头,米兰数月前丢了靠山,在欢场仍旧混得风生水起,高干子弟也好,名头豁亮的富商也罢,统统买她的账,东北卧虎藏龙,她拿什么筹码八面玲珑呢?
我早该察觉,她极大可能另攀高枝,对方身份难以启齿,她只得故意隐瞒。这盘局的幕后诸葛捏着我一枚棋子,威力五成,毕竟利用我对付的是东三省最深不可测的危险人物,倘若招降了我周围的重量级利剑,以剑封喉,威力八成不止。
这个猜测令我体内一阵阵恶寒,米兰的新靠山假设是沈国安,她与我便是为敌,何止为敌,保不齐她某日暗算我,致使阴沟里翻船,届时我留她是和自己过不去,真到了那一天,我与她必将你死我活。
藏红花的神秘面纱终于揭开了冰山一角,凶手多半是沈国安,只是陈庄的衣裳为何也有这味道呢?
管家引着我穿梭过一道圆拱型的石门,愈往里走,叮叮咣咣的锣鼓声愈加清晰刺耳,惊了心事重重的我。
这座戏园有些陈旧,犹如扣在一口井中,灰蓝色调,衬极了萧瑟的冬日,两面环山,一面通着幽径,一面桌椅琳琅,乍一看四棱八角的,格外气派,墙根的绿梅长势比庭院里的茂盛,簇簇明媚娇艳,流动的空气也清爽许多。
戏台半丈高,七尺宽,堆砌在一扇精雕细琢的硕大玉骨前,骨架嵌着乳白的屏风,恍若一面镜子,映照着花枝招展的一群女人和保姆。
居于正中的是沈国安的三太太,说白了,当二奶都不是老大,怀了龙子的二太太不作死,轮不到她摆谱儿,她扭头正和后面的女人说话,女人先发现了我,不高不低的提醒了句关太太来了,三太太立刻侧过身,春风满面朝我招手,她笑得熟络又热情,给我一种相识许久的错觉。
“听闻关太太年轻貌美,果然传言不虚。”她握住我的手,“关太太的风情,简直令女人沉醉。”
“在沈夫人面前,我怎担得起风情。”
她示意我落座,保姆端上茶点蜜饯,她捏了一粒青梅,没急着吃,观赏了好一会儿,“年轻是资本,天下男人不都爱小姑娘吗?关参谋长那般两袖清风,不恋红尘,还不是拜倒在关太太裙下。”
斜对面的一名中年贵妇附和说,“关参谋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拥入怀中的可是东北艳名远播的女子。”
三太太问怎样远播?
贵妇掩唇讥讽,“无人不晓啊。”
她们一同大笑,我不卑不亢气度端庄,目视前方幕布摇曳的戏台,“沈书记对外也称铁面无私,清廉勤政,他过了美人关吗?他的艳福,彦庭后半辈子也望尘莫及了。”
“关太太这是质疑沈书记了?”
我托腮挑眼皮儿,一剂目光甩过去,那名装腔作势的贵妇一激灵,“身正不怕影子斜,光明磊落何畏质疑。三太太拿彦庭打趣,我放心上了?明知他刚正,光柱打歪了,他还能跟着斜了不成?”
我比她们笑得更大声,三太太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她搞事前一定打听过我舌战群儒的往事,没十足准备不会公然和我对撕,女人扎堆逃不掉乌烟瘴气,何况男人尚且面和心不合,我们能好到哪里去。
她捧着一个热乎乎的水罐儿暖手,“刚才唱得哪出戏?”
保姆在一旁搭腔,“杨玉环殿前脱靴。”
三太太啧啧几声,“李白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他区区臣子,在皇帝面前由后妃脱靴吟诗,简直是大不敬。亏了他是文臣,要是是执掌兵权的武臣,谋朝夺权的帽子休想撇清。足以杀他一万次。”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往后谁说得清呢?上面是那么好升的?别有命折腾,没命享用,把全部道行都折腾进去。”
我置若罔闻,面不改色吃点心,安安静静吃了小半盘,撑得咽不下了,我一边拭口一边回击,“沈夫人爱大戏,是有格局胸怀的女人。”
她说自然,国安看重我便是这一点。
“巧了,我与沈夫人初次碰面,相见恨晚。敢情真有缘,我也爱看大戏。”
她把热水罐儿翻了个个儿,绣了百鸟朝凤的花纹底儿朝上,“关太太爱看什么戏?”
“南宋岳飞的满江红。”
我一脸的精明,使劲儿咬文嚼字,生怕她们谁漏听了,拱不上那股火气,“南宋第一奸佞秦桧,他一辈子大权在握,权倾朝野,妻妾成群,人嘛,得到了权与钱,还不知廉耻要口碑,不许旁人说他是奸臣,他当老百姓都是傻子瞎子吗?钱权也有买不通的,比如史官。他的一桩桩罪恶,一件件混账事,记录清清楚楚,好坏自由后人评说,岳飞忠孝两全,被他压了一头又如何?秦桧连全尸都保不住。”
三太太面色一白,她摁在桌布的手倏而蜷缩佝偻着,手背过分用力而青筋迭起,我视若无睹,天真无辜的眨眼间,“哎呀,世事无常,今日的嚣张,明日的坟墓,天道轮回,岂是人力更改的。”
管家瞧出氛围不可控制,他及时止住,锣鼓一响,僵滞便打破了,戏台左侧的竹帘子挑起,一名踮着脚的水袖青衣亮相,豁亮开嗓,唱得一板一腔极具韵味,扮相也好看,二十出头的年纪,就那么轻飘飘一站,美艳不可方物。
有句黑话,省文工团的妞儿,高官的妓,嫖了滋味多,水蛇腰,黄鹂嗓,哄得老虎顺毛驴。
沈国安到了这地位,闲着可不是享受吗,他的二奶,哪个不是文工团背景。
我饶有兴味听戏,三太太目露凶光,突然阴阳怪气开口,“水灵灵的能掐出奶汁,唱青衣可惜了,唱婊子才对。”
她冷笑勾唇,“今儿的折子戏,我叫她了吗?”
管家额头隐隐冒冷汗,“您没叫。”
三太太面相又阴郁一重,“是呀,那她怎地进了沈宅大门。”
管家低着头,三太太怒斥,“说!”
“是她主动要求来的。”
对话越说越不对味儿,富太太们多鬼精,彼此使了个眼色,一声不吭陪着,三太太毫无征兆一把掀翻了茶桌,台上敲锣打鼓的师傅们不明所以,纷纷停了,她冷笑指着为首的青衣,“后妃缅怀李煜,戏文缠绵深情,腔调也好听,你这纤纤的身段,我见犹怜。唱累了吧,喝杯茶润润喉。”
青衣本能看管家,管家避开她视线,他办事不力自身难保,哪有心思顾及她。
三太太阴恻恻说下来呀,我赏你茶水你不喝吗。
青衣没法子,收了水袖,迈下台阶才凑到跟前,三太太一盏茶水径直泼了她满头,滚烫的白沫灼得青衣捂脸大哭,一个不稳摔在桌脚下。
三太太二话不说踹了她三脚,招招狠毒,花了大力气,踩得都是细皮嫩肉的脸蛋和脖子,青衣哪受得住,登时血流如注。
“谁给你胆子,登堂入室勾引国安?你当我死了吗?瞧我没名分,敢和我争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