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王凛万分惊讶,整张脸都变了色,“香港岛给了您,直供的货源岂非您一人独占了?九龙新界的赌场,还不够?”
“香港岛的会所才是需求最大的,王警处和我计较这点得失,目光短浅了。东北三省遍地黄金,抵不过吗?”
王凛眼底闪过一丝讽刺,“谁不清楚,东北是内地最乱的毒瘤,您全给我,我未必有胃口吞,中国叫得上号的黑老大,哪个不是出自这里?以小搏大,您至少让我过得去不是?手下成千上万的警司,我得分这个。”
他捻了捻手指,一脸苦大仇深的为难之色,祖宗沉默半晌,倏而拍着他肩膀大笑,“王警处,香港警署能人辈出,难怪你爬得高,算盘打得精。”
官家的应酬有内行的门道,从不奉承的人开了口,便是答应了,王凛大喜过望,连声说沈检察长的伞撑开,你我所向披靡,还愁没大钱可赚吗。
我掌心扣住柱子,注视这一幕良久,权贵的绿灯,走到哪里开到哪里,祖宗支着太子爷的招牌,轻而易举夺取香港七成下家,对方还眼巴巴的送侄女做桥梁,张宗廷却未曾博得这份面子。
常言道王不见王,官员涉黑,最忌讳纯黑的,道上花活玩儿得太溜,张宗廷工于算计六亲不认早已人尽皆知,王凛怕是吃了亏,才想要弃暗投明的。
如此一来,张宗廷只握有澳门珠海的下家,原定销向香港赌场的七百斤白粉,砸在手里了。
复兴7号助他一跃成为东三省黑道名副其实的老大,同样,祖宗占领香港,削弱了他势力的分量,张宗廷再度陷进“虚高”的处境,他必须求得更大的砝码,来扳回一城。
我忧心忡忡的功夫,马仔无意发现了角落的我,他走过来唤了声程小姐,目光反反复复梭巡我的衣衫,“您去哪了。廷哥正准备离开。”
我一怔,“结束了吗?”
“压轴的舞会廷哥一向不感兴趣,贺礼送到,酒也喝了,该走就走,省了应承人情的麻烦。”
我吩咐他带路,穿过宴厅洒满花瓣的红毯,方才同桌的几名阔太起身无比殷勤送了我一程,将我径直送到门口,其中一位太太拉住我的手,语气熟络又巴结,“程小姐,前几日我不争气的外甥砸了西门商场的一家店面,闹得很大,店主有些背景,我男人保不出,现在还关在拘留所,若是您有门路,能否卖我一个情。”
我思索了几秒,缓缓把自己的手抽离出来,“官场这方面的事务,恕我无能为力,让您失望了。我也不是机关内的人士,人脉匮乏。”
“哟,程小姐谦虚了,您没路子,您男人还不能出个面吗。沈检察长保个死刑犯都是一句话的事儿,何况我外甥也没闹出人命呀。就看您帮不帮了。”
我听出一丝不对劲的意味,与此同时,她身后正对着的旋转门晃出几道人影,祖宗被簇拥在正中央为首的位置,失去了玻璃的阻挡,每一寸动静都清晰可闻。
我脸上笑容彻底收敛,“夫人,情分和本分,您也掂量清楚,我的确束手无策。”
我担忧传出什么谣言,惹得满城风雨,又补充了一句,“我和沈检察长的关系一直是诸位误解了,还请不要损害他声誉。”
我转身匆忙下台阶,那名太太穷追不舍,环抱着双臂立在灯火璀璨的光影下,尖着嗓子,“程小姐现在跟着张老板,也难免有用人之时,旧情总在的呀,沈检察长也并非不念旧的人。”
人群中隐隐爆发出一阵女人此起彼伏的轻笑声,我头也不回,大步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中,上了街边等候我的奔驰车。
我抚住胸膛大口喘息,只觉得所谓上流社会,那衣冠楚楚的表象下,藏满恶意与是非,每个人为了利益,为了结盟,为了挤兑和上位,都在不停的攻击,不停的谩骂,不停的散布,想尽办法泼脏水,挑起战乱和争斗。女人尚且这般,它龌龊奸诈的内幕,简直是一汪风波不止的浪,随时把疏于防备的人,卷入漩涡里绞杀而死。
少一个阻碍,相应便多出一个席位。
我仰头平复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方染着烟味的丝绸手帕捂住我眼睛,很温柔,很细致,白白薄薄的一层,透明而模糊。
我睁开眼眸,张宗廷的面孔,若隐若现在手帕的另一头,我们阻隔了这不足毫厘的厚度,也仿佛阻隔了一座山,这座山,自始至终都存在,是他对我跟随祖宗两年的防备和忌惮,也是我对他真情呵护与假意利用的怀疑猜测。
我们永远不可能毫无障碍的相拥,他袒露不了全部,我亦不敢完全交付。我甚至在想,他带我去地下仓库,究竟为了什么,为试探?他一早知道我的投靠别有图谋,这代价不免太过沉重,我有那么一念之间的揣度,兴许地下仓库和登陆吉林港的复兴7号一样,都是高仿。
关彦庭捡漏下一盘别人的棋,张宗廷筹谋一盘死局的突围,祖宗在部署一盘死局。
三方较量,相差微乎其微,赢的人,一定是挖掘了细节,或者利用了一个非常出色的筹码,否则难分胜负。
我接过方帕,擦了擦额头和下巴的薄汗,张宗廷单手撑住额头,目视前方,慢悠悠问了句,“看到他了。”
我脊背紧贴靠垫,僵硬着一动不动,“没说什么。”
他闷笑,微阖着眼眸,“我没有怪罪。”
他指节弯曲,凸出的一块白骨敲打着膝盖,他是一丝不苟的精致男人,不同于大多数粗鲁的黑老大,他很注重自己的每一处,不论多么繁忙,劳累,他的西裤从未发现过半点褶皱和灰尘,永远是那么清爽干净,笔直洒脱。
“不过最好,保持一些距离。我不希望我的女人对之前的旧情有任何三心二意。”
我捏紧手帕,叠成四四方方的块状,攥在掌心里,吸纳着不断渗出的冷汗。
他反握住我另一只空闲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我会给你越来越多,足够令你死心塌地。”
他说完手臂一揽,将我抱在怀里,我额头抵住他炙热颤动的胸口,他温柔说睡一会儿,到了我会抱你回屋。NMZL
我犹豫了很久,言多必失,我们都还在试探适应彼此的状态,与从前切割太果断,他未必肯信,沉寂反而是明智之举。
次日傍晚,张宗廷带着我去往林柏祥的住所。
倒不是他授意,而是我主动要求,林柏祥老巢是吉林,他在这边发家,根基也在吉林,女眷居多,有我在许多事更方便,当然,我也要握住点消息,为自己在博弈中自保而增值。
林柏祥是久居深山的狐狸,谈不上足不出户定三分天下的神机妙算,却也是老谋深算的人,当前的局势,祖宗大有赶超老牌黑道的架势,他有官权傍身,不及时制止,都会遭殃,哪怕他和张宗廷,对彼此再大的仇视敌意,眼下时刻,也不得不化干戈为玉帛,先渡过这一关再说。
车浩浩荡荡行驶了一个多时辰,缓慢泊在林府外,我昏昏沉沉的眯着,恍惚听见阿炳说到了。
我从张宗廷腿上爬起,稍稍侧头,透过浮着哈气的玻璃,往外头瞧,一座戏园子模样的四合庄园端端正正坐落在两株槐树后,枝桠上花苞凋零,留下干瘪的黄枳,惊鸿一瞥,光秃而荒凉,但不妨碍园子那一股大势磅礴,贵气满堂的味道。
高高的朱门吊着两颗红灯笼,未曾点燃,仍旧红得耀眼,天际蓝而澄澈,愈发显得恢宏。
我们前脚下车,林柏祥的管家率领一众小厮迎上前,弯腰作揖,“张老板,给您道喜。”
张宗廷漫不经心摘掉帽子,交给随行的马仔,不露声色问,“我有何喜事。”
管家直起腰,腔调耐人寻味,“复兴7号隐匿多年,在上一任金三角毒枭引爆身亡后销声匿迹,如今登陆黑龙江,张老板在东三省从此一人独大,祥叔一辈子达不到的辉煌,难道不该庆贺吗。”
我上下打量他,话是好话,却暗藏刀枪,很不入耳,张宗廷面色云淡风轻,透着一丝笑意说,“祥叔怪我,还和我置气,什么独大,说这话为时尚早。朱管家怎么也听信外面流言蜚语,误会我对祥叔的孝心。”
“张老板真有孝心,那再好不过。我这番道贺,自然也是诚心诚意。”
他侧身一让,家丁齐刷刷的鞠躬,高声嘹亮,“请张老板入府。”
我们跨过半米余高的金色门槛,视线所及,一眼泛着热气的温泉,两旁的高山流水,碧瓦朱楹,呈拱形环绕,茂盛的葫芦树结满了秋葫芦,个头大得很,圆润通透,湛青碧绿,挂在篱笆檐下,勾着滴滴霜露,摇曳之时,犹如下了一场细雨。
迈下长廊,踩着通往花厅的大理石阶,西北角一间雕花的木楼,隐隐传出女人的欢声笑语,和叮叮咣咣什么东西碰在一起的声响,管家先行几步,跨上楼梯,伸手推开了围栏,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晃动的佛珠帘一掀,一尊硕大的金色鼎炉赫然立在花厅的正中央,细长的三孔冒着袅袅香雾,一片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