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同被针扎,慌乱缩回,抽离他掌心,骤然空空荡荡,他手不露声色收紧。

车厢一下子静了。

静得诡异,静得我窒息,他也没喘气,真是半点响儿没有。

我咽了口唾沫,将散乱的长发别到耳后,“还疼吗。”

他说好多了。

车厢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这么多年游走风月,不冷场的规矩我还是懂的,我竭力调和气氛,问他听见了吗,江面有轮船叫。

他很配合,“是。”

我想了想,扯着裙摆搓弄,“叫得很好听。”

他迟疑一秒,抿唇,“嗯。”

好在司机及时来接我了,他停泊三五米之外的上坡口,鸣笛示意。我高兴得只差仰天大笑,我从没侍奉过刚毅正气的关彦庭,我总感觉花里胡哨的,会脏了他。和他独处也总是臊滋滋的。

“关彦庭,不浪费您时间,改日得空,我请您吃饭。”

我说完逃一般推门下车,要关未关时,他开口喊我,“程小姐留步。”

我身型略滞,疑惑透过大敞的缝隙看他。

他偏头,偏向对面,望着对岸的江面,蜿蜒的石桥,徜徉的橘灯,洒进他眼底,比原本的模样还好看。

“你裙子。”

他吐出三个字,我呆愣低头,然后急忙抻平放下卷翘的裙摆,他神色波澜不惊,“我没看到。”

一派正人君子的口吻,抚平了我的窘迫。

我再次道谢,朝里面挥手,“关彦庭,再会。”

我走出几步,他声音不高不低,幽幽漫过车窗,沉静传来,“桃花的颜色,很适合你。”

我一怔,瞬间明白他指什么,瞪大眼扭头,对上他风平浪静的侧脸,“没有故意看。”他握拳抵唇,面不改色,“我无意看的。”

我摸了摸脸蛋,火烧火燎的,不回应显得小气,不能翻脸,回应我又不知道说什么,我干脆装哑巴,闷头上了自己的车。

当日午夜,哈尔滨爆发了大事,确切说,是示威挑衅的动乱。

王庆龙抢了上面共进的一批弹药和微型监听器,这些东西明摆着是用于对付东北黑社会的,从八十年代初,一直到零几年,江湖角斗实在太猖獗了,得罪了白道数不清的爷,不过王庆龙这样的咖位出手,明抢廷夺,挺出乎意料,他是林柏祥第一爪牙,他做,代表林柏祥的企图。

老一辈的大混子,如今稳居东北的三枭雄之一,他出动了,条子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找不回货物,没准还干一场硬仗。

祖宗离开前一晚,陪我吃了顿饭,然后回文娴那儿住的。

他跟我说,麻烦有点大,但没人敢动他,只是走过场。

之后两天,祖宗就和便衣离开了黑龙江,招呼都来不及打。

这批货不出所料,在吉林。林柏祥的老巢,他最重要的地盘和生意都堆那儿。

黑白博弈,吉凶未卜,我不敢联络祖宗,怕他分心出差错,硬生生扛了五天,他主动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别担心,货的下落查到了。

我长松口气,他出马要是查不到,就成笑柄了,我问他什么情况,下一步危险吗。

他沉默了会儿,“我这两天回哈尔滨。”

我一愣,祖宗随即挂断了。

听他的语气,货不容易挖,或许内幕并非侦察到的这么简单。

归根究底,混子的反侦察能力很牛逼,唯一制衡他们的,就是硬件武器,一旦这玩意落入黑道的手里,他们找懂行的研究了,反监听易如反掌,到时逮不到消息,摸不透行踪,连带着大家都成了睁眼瞎,拿什么窃取情报围剿?

小混子不懂事,危害不大,大头目弄到手,可捅了天大的篓子。

说实话,我怀疑文晟。

他弄了我两回,都遭到中途打断,他气得牙痒痒,最怀恨在心的就是祖宗,祖宗的老子压了文晟老子不只一级,文娴在婆家也不受宠,地位高有屁用,祖宗的二奶压根没断过,夫妻感情纸一般脆薄。

文晟冲动鲁莽,有勇无谋,他能在老子退位后还稳坐泰山,说他没勾结东三省的混子扶持势力,我不信。文娴瞒天过海去长春,找上门黑仔,就算砸钞票买他效劳办事,黑仔平白无故敢应吗?

官太太翻脸无情,那才是要命的。

这档子风波未平,丽丽又给我发短讯,她说米兰挨揍了,在松原一家医院,那边有她朋友,她当初做流产手术,就这位朋友做的。

米兰的后台想带她去河北,她不乐意,那么优厚的包养条件,打动不了一个婊子,大人物能不起疑心吗,米兰作死,扭脸儿找好了下家,很有钱有势。

和后台还没切断干净,这无异于戴绿帽,大人物怒了,不好直接弄她,让秘书透风给大房,说米兰怂恿他离婚,要追去河北,还扬言怀孕逼宫。

大房雇佣了十几个民工区附近的老娘们儿,拎着臭鞋和擀面杖堵米兰,一通群殴,打折三条肋骨,腹腔大出血,差点摘了子宫。

看吧,风水轮流转,这行的姐妹儿,聪明反被聪明误有得是,米兰讥讽我傻帽,偏要和男人玩心,至少我没挨过打。

我笑归笑,她是我姐,是我前辈,我肯定去看她,不过那个人吓得不轻,哪还敢包养,米兰没靠山,怕大人物老婆弄死她,所以没通知圈子里任何一个姐妹儿,这么丢脸捂着盖着尚且来不及。

我打出租直奔露天餐厅与丽丽汇合,她自驾送我,我等到喝完了两杯酸梅汁,人还没来,阴沉好几个小时的天空,开始下雨,整条街道雾气蒙蒙,泛着闷热的潮湿,低处坑洼蓄满积水,路过行人的车辙碾过灰土,轧出一片泥泞。

细细的雨丝倾斜洒落,浇打在屋檐,崩落至发梢和眉眼,我随手摘下墙壁歪歪扭扭攀爬的紫喇叭,照着橱窗别在头顶,我蓦地想起祖宗带我回家的那个黄昏,他也是摘了一朵白花,卡在我头上。

他说,从此以后,我是他的人。

我心口沉甸甸的,我的生活,偏离了我的支配,超出我的掌控,正在往无法抑制的地步发展。

雨越下越大,丽丽给我打电话,有位大老板点她陪酒,她怕拒绝会使米兰在松原住院的事露馅,我看了眼时间,就算现在赶,恐怕也得住一晚,我夜不归宿瞒不了祖宗,我告诉丽丽安心工作,明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