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哲微浓的眉眼稍稍下压,温润的棕眸中流淌着几分轻惬的意味,他含笑道:“先前便听你提起过乌木乡的烧饼,今天可要好好尝尝。”

冷淡的少年抿唇笑了。

或许是稍长的路途到底叫人疲累,江让拖长的眉尾处晕着极淡的胭脂水汽,很漂亮,像是玫瑰的汁水落入一望无际的雪原,叫人挪不开眼。

段文哲动作微顿,垂下的长睫轻轻扇动,指尖碰了碰胸口前悬挂的相机。

他或许是迟疑了,又或许从未深思过什么,男人只是如往日一般无二地温声开口道:“阿让,这里的景色很好看,我替你拍几张照片吧?”

江让并未多心,这段时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段文哲是个很典型的文艺青年,他喜欢记录、手书、拍摄,许是因为江让一直陪在对方身边,所以对方的镜头下便几乎全都是少年的身影。

江让年龄不大,也不懂肖像权之类的含义,更何况,在他的认知中,镇子上那些照相馆拍一张照还得收好些钱呢!文哲哥愿意给他拍,简直是在免费做慈善了。

于是,少年依照男人的意思,青涩又紧张地站在青黄飘叶的大树下,段文哲也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大束花,棕眸含着意蕴柔软的水光,将其递给少年。

指尖相触,两人都顿了一瞬,又颇为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江让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面颊上泛起几分滚烫的意味。

少年素日里并不会拍照、摆姿势,此时因着脸红,下意识将白润的面颊半压在漂亮的花束中,美丽的花蕊扑打在水润的红唇上,鼻尖泌出细微汗意,竟无端显出几分纯美轻灵的意味。

相机的闪光灯与咔嚓声作伴,忠实地记录了少年人美好而细腻的十七岁。

段文哲太阳穴微突,喉结微动,好半晌,他才收起相机,露出一抹毫无破绽的温润笑容道:“好了,阿让,你快些来看看我拍的如何。”

江让紧紧握着花束,莫名就多了几分紧张,他走到男人身边,看到了镜头下自己近乎清澈的身影、红扑扑的面颊,很漂亮,像春日绿水中浮现的游花。

一切的朝气都无法形容镜头中的少年,像是汇聚了一切一切的温柔、与不可言说的爱意。严闪艇

江让一瞬间甚至有些迟疑道:“......文哲哥,这是我吗?”

段文哲失笑,修长的指尖下意识点了点少年的额心,但很快,或许是察觉到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于是,男人颇为绅士地退开两步,笑道:“当然是你,不过,你比镜头中的你还要更好看一些。”

江让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像是一束干净而羞涩的百合,用沉默掩饰一切的不知所措。

好在段文哲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贴心地聊起了少年感兴趣的话题。

两人肩并肩走入村中,一时间气氛倒也松缓了许多。

今日的天气并不算明朗,本于晨间走漏的日光,随着天边的风起云涌,不知不觉竟全然被阴霾吞没、消弥。言山艇

乌木乡的街道往素称不上整洁,黄土、淤泥、树叶、油渍总是它泥泞的底色。

可今日,几乎是方才入村,江让便察觉到了几分不同之处。

街道的黄土淤泥全部被扫至道路两侧,而绵长的街心处,窸窸索索地铺了一小层红色包装的简陋喜糖。

站在江让角度,远处眺望,尚且能看到金色的、沉甸甸的、属于希望的麦浪。

往日里,此时正是农忙时候,可难得的,天地中却并无农民劳作的身影。

整个村子的人都聚在街道边,他们疲累的神情带着怪异的笑意,一时间热闹得像是无数只倒吊的乌鸦聚在一起,发出干瘪沙哑的声音。

段文哲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正要迟疑发问,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诶诶,两个娃子,怎么还站在路中间啊,新郎跟他丈夫祭完祖坟了,马上要回去拜堂哩,赶紧退到旁边来,别挡了人家的大喜日子哦!”

一个老伯伯皱着眉如此说道,枯瘦的手腕眼看就要赶人,江让最先反应过来:“伯伯,不好意思,我们马上退开。”

说着,少年匆忙间拉过男人的手,往后退去。

段文哲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只是他看着那路中央缓缓行来的红喜的队伍,温厚俊朗的眉目第一次蹙紧。

其实,与其说那是红喜的迎亲队伍,不如说是丧葬仪式更为恰当。

天光阴阴,鞭炮震天,香烛与火药的气息四处弥漫,朦胧的雾气近乎笼罩了半条街。

而最先自那雾中走来的红衣青年,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的模样,他头顶罩着红色布块,额心绑着白色布条,怀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黑白遗像。

而那遗像分明只是个八岁不到的孩童。

白色的纸钱混着红色的糖果铺天盖地洒下,青年面色死白,分明是大喜的日子,却活像是要走向死亡的活死人。

而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面上黝黑,皱纹遍布,他手中抱着一只被捆住翅膀和双脚的大公鸡。

大公鸡安静地窝在男人的怀里,眼珠子黑溜溜的,喉头与鸡冠微微抖动,落在这样的情境中,竟无端显出几分诡异来。

这是一幅多么荒谬的画面,分明是新郎与丈夫的婚礼,却只见红衣的新郎、一张巨大的孩童遗照、和一只毛发暗淡的大公鸡。

而一旁的村民却像是习以为常,竟无一人对此表示质疑。

甚至,他们还会笑着走上前,讨要喜糖,祝福“新人”好事成双、吉祥如意、早生贵子。

人群逐渐嬉笑着远去,街道上空荡荡的,只余下阵阵阴风,和如尸体般躺在马路中央、被抛弃的鞭炮残骸。

未入村前尚且称得上疏朗明媚的少年此时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远方的金色麦浪,在他的眼中,火竹的雾气无法遮盖它的波澜壮阔、阴沉的天光也无法掩盖它的生机滚滚。

可段文哲却从少年平静的、冷淡面颊中看出了悲伤与挣扎。

男人沉默许久,或许是从那震撼的、可悲的一幕中缓过神来,他抿唇,极轻声地问道:“这样.......的婚俗,是本地一直持续至今的习俗吗?”

江让知道对方省略的是什么。

是愚昧、落后、荒唐。

少年的手掌慢慢握紧,他轻轻吸气,好半晌才低声地、带了几分细微的难堪道:“文哲哥,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或许从没见过这样可笑的事情吧?”

“刚刚那个新郎,在我们这里,被唤作等郎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