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佛教中的报应轮回,又好像道家的风水轮流转,眼见“仇人”遭了报应,眼见风水轮转到了自己这里,祁元夜却感觉不到一丝快慰。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曾想过像父辈那样为这个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后来知道自己先天体弱,挽不得弓,提不起剑,便跟着师父读书明礼,希望以后能凭借自己的学识有所作为……
再后来,赵王年老昏聩,为了收回兵符派人绑了他和元干,他背着元干逃出来,因为前一天夜里荥阳刚好下了一场大雪,那些人循着脚印很快追上来,他不得已躲进树林里,刚好看见一个避雨的窑洞,就让元干藏进去,然后扫平脚印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借着夜色的掩映,他将那些人甩开一段距离,但也因为夜色朦胧,他不小心掉进了猎人挖的陷阱里,彻底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已经被侯府的侍卫救了回去,但是他们却没有在山洞里找到元干。他告诉祁侯爷绑架他们的是赵王,元干可能又被他的人抓回去了。祁侯爷派人去查,果然发现有赵王的痕迹,只是元干却不在他手里。
祁元夜一瞬间就明白元干要么是被人救了,要么是被赵王……灭口了。祁元夜只相信前一种可能,他从明山脚下,三跪九叩爬上山顶,求佛主保佑翰儿平平平安安,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一生喜乐。
他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第四日破晓之前,他听到方丈说“有缘人自有重逢之日”,尚来不及细想禅中深意就失去了意识。
这次他是被白氏的一记耳光打醒的,一直找不到元干,白氏已经从开始的慌乱变得疯狂,她认定是祁元夜贪生怕死,丢下翰儿自己跑了,或者根本就是他嫉妒翰儿受宠,把人带出去扔了。
“你怎么这么恶毒?”
“为什么丢的不是你?”
那些日子,祁元夜听到了此生听过的最恶毒的咒骂,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进他的心里,捅开无数窟窿,热血慢慢流干,哪怕后来白氏划去他的名字,将他贬为贱奴,都不觉得有多难受了。
而在此期间,祁侯爷只说过一句“夜儿不是这样的孩子”。
他明明知道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赵王,却不肯说出真相。
是啊,他们祁家以忠孝传家,既要尽忠,那君要臣死臣便去死,何况赵王只是绑了他一个儿子?
可他祁元夜生就一副反骨,如果他是祁侯爷,定会为元干讨个公道,定会破开赵王宫的宫门,让那昏聩的老贼也尝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
如今,这一切实现了。
秦楚两国的军队包围了荥阳,赵王出城献上降书,带领赵国王室、文武百官下跪臣服,其中就包括昭烈侯府一家。
可他却不觉得有多少欢喜,祁夫人不要他,祁侯爷放弃了他,连翰儿也不记得他的二哥哥了,那些他心心念念的仇恨对他们毫无意义,那他的所谓的仇又有何意义呢?
祁元夜挑着帘子打开一道缝儿,看到师父和楚国的大将军元轲一起下马接受了降书,然后将赵王扶起来,他身后的百官也跟着起身。
“祁侯爷,久仰大名!”
师父突然点了昭烈侯的名字,祁元夜的心跳漏了一拍,挑着帘子的手连忙缩回来。
秦政似有所觉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连道不敢的祁威,轻笑一声道,“江宁侯去国多年,对家中甚是想念,孤想陪他到贵府小住几天,不会不便吧?”
祁威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江宁侯是谁,下意识朝秦王身后看去,只见乌央央数万大军前立着一辆马车……
“夜儿……夜儿他在里面吗?”
祁威的声音发颤,秦政的眉皱起,面色也冷下来,复问道,“可有不便?”
祁威回过神来,“没有,没有。”
“那就请吧。”
秦政反客为主,牵起缰绳,拉着马车入了城门。
堂堂秦王当了马夫,元轲抽抽嘴角翻身上马跟上去,留下赵国君臣神色各异,一位老臣气胀了脸,指着祁威道,“侯爷生的好儿子!”
祁威摸了摸狂跳的右眼皮,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
荥阳城内,家家关门闭户,记忆里喧嚣热闹的朱雀街一片死寂,摊贩、行人全不见踪影。马车碾在青石路面的声音清晰可见,祁元夜握紧拳头,一半是因为身上的折磨,还有一半是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祁家人。
……
昭烈侯府。
侯爷派人传话说待会儿有贵客盈门,让她把元辰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客人住。白氏一边猜想这贵客的身份,一边不情愿的命人收拾屋子。
祁元辰是侯府的世子,他住的院落是除了主院之外最好的。白氏不愿动儿子的东西,便将正屋和书房锁起来,命人把偏房打扫出来。在她看来,那客人的身份再贵重能贵重得过她家元辰?她儿子可是堂堂昭烈侯府世子,镇国大将军之子,王后嫡嫡亲的兄长,大王唯一的大舅子哪怕现在赵国战败,敌军兵临城下,他们祁家的地位也是这赵国数一数二的!
白氏敷衍一下了事,然后按照侯爷的吩咐出门迎接那位贵客。
七月流火,天气已经转凉。
三夫人掩着帕子打了个喷嚏,抱怨道,“也不知道大哥怎么想的,这出门迎客的事哪是我们女人该做的?”
白氏不耐地乜她一眼,“不愿意就回去!”
三夫人悻悻地闭上嘴,心下却是一万个不服。她这个大嫂,不过是好命地嫁给了大哥,妻凭夫贵成了侯夫人,又没有婆婆小妾添堵才养成这副看似直爽实则蠢钝的性子。
二夫人在一旁打圆场,岔开话题道,“大嫂可知道大哥说的贵客是什么人?”
白氏摇头,她对这个温温柔柔的二弟妹素来是很有好感的,闻言缓了脸色道,“侯爷没说,且等等吧。”
约莫又等了两刻钟,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近,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引路的人是他们家侯爷,而马车后面跟着的是满朝文武还有……大王,白氏和两位弟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侯爷,这……”
白氏上前两步,有些惊恐地指向马车,然而手抬到一半又缩回去,能让侯爷甚至大王如此“礼遇”的人,非秦王莫属了,想到有关秦王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传闻,白氏不由打了个寒颤,侯爷不会要请这样一座杀神住进家里吧?
祁威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转身朝秦王行了一礼道,“主院杂乱,一时片刻腾不出来,我让拙荆收拾了一处别院,大王请!”
秦政闻言道,“不必如此麻烦,夜儿睡觉认床,直接带孤去他以前住的地方便可。”
听到“夜儿”二字,白氏心里“咯噔”一下,再听那疑似马夫的男人自称“孤”,白氏心里有一根弦断了。
这个人是秦王!
这个给人牵马的人是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