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坐落在贺兰山极西、秦魏胡交界的一片平原上,南面有远近高低的山峦叠嶂阻绝中原的视线,北面有辽阔的好似远接天边的大湖阻挡胡人的铁骑,如此天然的军事屏障,好像仙人的结界一样将这里与外面隔离开来,使它在楚国分裂六百年后,诸侯割据,狼烟四起的乱世里还能保留一分只可见于史书的悠然宁静。
且与祁元夜想象中的人迹罕至不同,这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镇,约莫上千人口,其中有老人有小孩,有青壮有妇人,都是洛凌轩从外面收留的流民和难民,他们在这里落脚生根,搭伴扶持,男耕女织,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
这生活正是他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
那傍晚升起的袅袅炊烟,那嬉戏打闹的稚子孩童,那阡陌交通的田间小路,那远山上的薄雾近水边的牛羊,无一处不是景,无一眼不是美……祁元夜行走在其间,深吸一口气,只觉整个灵魂都舒展开了,他那压抑的与这世道格格不入的灵魂在这一刻欢快的飘摇起来。
“阿福哥哥!”
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跑过来,举着手里的野花对他道,“送给你!”
祁元夜接过来,摸摸他的头笑道,“谢谢。”
小孩被他的笑晃了眼,拉住他的手吸溜着口水道,“阿福哥哥,你真好看,你别嫁给洛哥哥了,长大了我娶你好不好?”
“二哥哥,长大了我娶你好不好?”
小孩歪着头天真的样子像极了他幼年时的一副画面,那时白家的小舅舅成婚,他和弟弟在白府的后花园里躲懒,弟弟问他,“二哥哥,什么是成亲呀?”
其实他也不知道,不顾为了保住兄长的面子,他照搬了话本里的话道,“成亲就是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弟弟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认真道,“翰儿最爱二哥哥了,那我们两个成婚,一辈子不分开好不好?”
“傻瓜,我们是兄弟,再说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成亲呢!”
“你刚刚不是说最爱的人就行了吗?”
“哎呀!我也不知道啦!”
“那我们说好了长大就成亲,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呃……那好吧……”
当年那个说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的小孩子已经不记得他了,不记得他曾哄着他睡觉,不记得他曾给他讲过的故事,不记得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兄弟,更不记得他是他最喜欢的二哥哥……尽管他身体里还流着他心尖的血。
不经意回想起过去,祁元夜心里有些怅然。对面的孩子仍仰着头等他回答,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他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还小呢,等长大咳再说吧。”
小孩儿有些丧气,却也知道莫得办法,于是拉着祁元夜的手道,“阿福哥哥,那你能不能等我长大?我以后每天吃两碗饭,保证很快哒!”
祁元夜失笑,逗他道,“可是等你长大,我就老了,老了就丑了,到时候你还愿意娶我吗?”
小家伙的嘴张成个圆形,显然没想这么多。
祁元夜心里一动,问道,“是谁告诉你我要嫁给洛哥哥的?”
小孩子不懂事,不可能自己编出这些话来,想到自打来了这里就忙的脚不沾地,还日日带着喜气的凌轩,祁元夜心里有些明了。
小孩儿的话也很快证实了他的想法,只听他道,“是我阿娘他们”说到一半,小家伙惊慌地捂住嘴,然后又道,“洛哥哥说了,不能告诉你,要给你个惊喜哩!”
祁元夜:“……”宝贝儿,你已经全都说了。
小孩子的天真弄得祁元夜哭笑不得,同时也冲散了几分乍闻“惊喜”的复杂情绪,他蹲下身视线与小孩平齐,然后轻哄道,“没关系,你偷偷告诉我,我不告诉洛哥哥他不就不知道了吗?”
小家伙被说动。犹豫了一下伏在他耳边小声道,“洛哥哥前两天去我家送喜帖,我偷偷躲在窗户外听到的,我还听到他让我爹娘不要告诉你……”
祁元夜跟着他压低声音,“那你爹娘不反对吗?”④?⑥③?0③′
“为何要反对?”小孩儿诧异地看着他,“他们高兴着哩,我阿娘还打算杀了家里的小猪豚去添礼!那猪豚我们养了大半年,我每天都给它喂猪草吃,长得可肥可大哩……阿福哥哥,我娘叫我吃饭哩,我明天再找你玩儿。”
小孩儿说着蹦蹦跳跳地跑了。
不远处一妇人朝祁元夜和善地笑了笑,然后牵着小孩儿回家去了。
祁元夜回想着她那个笑容,忽然明白对这些村人来说,凌轩救了他们,给了他们安身之所,这样大的恩情莫说他要娶一个男人,怕是娶一只猫猫狗狗他们也会欣然接纳吧。
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祁元夜想,这大概是他一生中能得到的最大的宽容了。
如果时间能倒退两年……两年前,或者更早一些,早在他决定和凌轩在一起时,如果那时他们能从这世上获得一丁点儿善意,他不会日夜琢磨如何避开庄头的责难,琢磨如何攒钱脱籍,如何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与他避世而居,凌轩也不会为了出人头地提刀从军,血战疆场……他们会像普通的男女夫妻一样,种几亩田,养几只鸡,收养两个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能会过的平淡甚至贫苦,但两个人守着一个家,朝朝暮暮,想来苦也是甜的……
但这世上有万千种果子,独独没有一颗如果,那时的有心无力,而今的有力无心,都像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挣扎,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他们都有一颗天真的心,虽无力却坚定,虽痛苦却还能抱在一起取暖,而今却是一人执着,一人畏缩,倒让那凭白多出来的几分力气显得可怜又可悲了。这对他,对凌轩都不过是命运的又一次嘲弄,只是他已经认命,凌轩却还不肯放弃,他能做的就是不打破他最后一点念想。
凌轩一日比一日忙碌,眉眼里却流露出藏不住的欣喜,只是那欣喜里带着一点焦躁,还藏着些许不安。祁元夜默默地看着,不出声也不阻止,亦没有想过离开,只静静地等着,等着看命运会把他们推向何种的境地?
……
又是普通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一缕和煦的光洒进窗户,凌轩推门进来,意外对上一双清冷的眼,他托着红木盘子的手一紧,面上却故作寻常道,“醒了啊,昨晚睡得好吗?”
自马车上那荒唐的一夜过后,许是为了避免尴尬,洛凌轩没再缠着祁元夜一起睡,自然不知道他整晚都没有合眼。
第四十章 章节编号:6286436
祁元夜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盖了红布的盘子上,洛凌轩的心顿时空了一拍,沙场上生死之间、命悬一线都不眨眼的他,面对阿福轻飘飘的一记目光,就紧张地迈不动脚步了。
手上的喜服似有千斤重,沉甸甸却压不住脑子里的无数念头,最后他对自己道,无论阿福愿不愿意,这喜服他今天必须穿,这亲也必须结!
心里打定了主意,洛凌轩揭去红布,把大红的喜服亮出来,避开祁元夜的眼睛道,“换上吧,今天我们成亲!”
他的话听起来很随意,随意地好像在说“早上我们喝粥吧”这样的小事,前提是忽略他紧绷得好像随时要拔刀的身体,鼓噪地好像马上要跳出来的心脏,以及那藏在袖子里、攥紧的沁满湿汗的手心。
“不是已经成过了吗?”
早在栖霞山庄后山那一方石洞里,他们以天为媒,叩地为婚,为何要重来一次?祁元夜问出这些天唯一的一个疑问。
“……”
他的反应太平静,完全不在洛凌轩的预料之内,他惊愕过后,担心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于是觑着祁元夜的脸色小心道,“我说过的,要用八抬大轿光明正大的娶你回来!”
那年山洞里,只买得起两根龙凤烛、一身粗布红衣、两盒喜饼的洛凌轩,拥着在他怀里睡得香甜的阿福发誓,于是天未亮时留下一封书信“悄悄”离开,未回头,亦未看到他身后阿福站在洞口,流泪看着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