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漫长的斗争,只要他没死,她就会陪他走下去。
当晚她回到乡下的村庄,半夜里正睡着,忽然被人破门而入,英军高喊着:“全部出去!全部出去!”
惊恐和慌张笼罩在人的心头,水苓和女佣连外衣都未来得及穿好就被赶出门外,站在乡下一片空旷的草地上。
不到十五分钟,刺耳的枪声在躁动的黑夜中响起,她浑身一抖,回头看去,这时还没有出门的人被英军无故枪杀,倒在了家门口。
英军围成一个圈,拿枪指着圈里的人,其他的英军到村庄中进行“检查”,带着华侨的财物出来后,点起了火把,开始焚烧这一带的华侨居所。
冲天的火光,接连烧了一百多户人家,水苓她们所住的那间房屋也被烧毁,枕头下还有她任教几个月攒下来的工资,床底还有半袋米,家中的衣物和她教书用的教材等等,都被这一把火烧光。
有胆子的青年出声质问,为何要焚烧他们的家,被一枪击倒在地,家人伏在他身上哭嚎,也被接连几下枪响解决。
财产没了,家也没了。
乡下住的许多人都是小商小贩或者种植园工人、矿工、割胶工人这些来马来亚谋生的底层劳动者。水苓虽然不缺吃穿,也知道他们攒了一辈子才好不容易在这片土地上有个住的地方。
荒地是他们当初一锄头接着一锄头垦出来的,等开完荒不久就立法将他们踢开,说华人不可以在此拥有土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流离,为别人打工,终于有了个家之后,英军一把火烧起来,把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希望也都烧没了。
人像牲畜一样被英军赶上车,水苓能听懂英军呵斥他们不准说话,不准交谈,不准乱动。而其他人在一片恐惧中即使听不懂,也下意识再不敢吱声。
每个人在大卡车里紧挨在一起,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许多人在车中被颠得呕吐。小孩因为恐惧开始哭叫,抱着孩子的妇人被英军拿枪指着头,恼火地大叫:“让他闭嘴!”
那个妇人似乎听不懂英文,蜷缩着发抖,但她能看出来英军是什么意思,别无他法,只好紧紧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哭出声。
到了地方,一个个下车接受盘问,水苓和女佣都能听懂英文,知道英军在问什么,而听不懂的人被英军臭骂一顿单独分了出来站在一边。
“你是马共吗?你有没有参加过地下活动?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共产党员?”
回答皆是没有,水苓故意将NO说得很大声并且摇头,暗示其他人按照她的方法来做。后面和旁边看见的人跟着她学,接着没有再被筛出去的人,而前面一批被踢出队的青年还有妇女被英军带走。
在快要进门时,水苓被一个英军拉住了胳膊:“慢着,你,过来。”
在上车后她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被枪杀的准备,如果这是为了正义和坚持该付出的代价,她不后悔。
同时,还有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燃起,要是她能活下去,她要将英军在马来半岛对待华侨平民的暴行撰写上国内外的报纸,告诉同胞们英帝国主义的丑陋面目。
她和其他一些同样发懵的华侨被英军带出去,站在空地里,遭遇无缘无故的呵斥,问他们这些老师知不知道哪里有地下工作者。
英军问了半天,没有一个结果,恼羞成怒,当场推了四个男青年出来,毒打一顿,那四个年轻人被打得口吐鲜血,英军没让他们回去,随后命令他们在空地上挖土坑。
大批的村民,大概二百来人,就是刚刚筛出来那批人,男女老少都有。水苓看见每个人眼中都有难以言喻的恐惧,穿着单薄的衣裳,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发抖。
当坑挖到一人高,四个青年又被英军命令站进自己挖的坑里去,他们站在外面,以一种嬉笑作乐的心态将土往里填埋。
当土埋到他们胸部时,水苓就发现有两个人已经快要不行了,脸色一青一白,口吐白沫,眼部抽搐上吊,是窒息将死之状。
在场所有人,包括她在内,无不暗中咬牙切齿,默默流泪。
果然,在那张“紧急法令”颁布后,英国人不装了,以妨碍英国政府统治为借口的种族杀戮从这个夜晚开始。
水苓回去后,被女佣拉到一边去赶紧抱着她给她取暖,她一边发抖一边说:“如果有人对你们做什么,你们就把我供出去吧,没有关系,我能理解。”
阿岚和小蕊各自埋在她肩头小声哭泣,摇着头。
水苓第二天出门看见屋子外写着集中营的英文,想起了之前在抗日期间外国人和日军宣扬中国人为“东方犹太人”的言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奥斯维辛。
男女老少都关在一个屋子里,地板很潮湿,只能坐卧着,地方不够大,谁都无法好好躺下休息。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被带出去强制劳动,水苓和其他人一起轮流替英国人劈柴、清洗衣物、擦地板、打扫房屋、倒马桶、做做针线活之类,要是做不好还要挨打受骂。
干了一天的活,英国人也不让他们吃饭,上午只有一蛊茶,下午则给他们一小碟又脏又臭的糠以供充饥。
第二天强制劳动之后,一个家庭就被打散,英国人有意不让亲人关在一起,强迫他们去不同的集中营。水苓就是那天和女佣们作别,被关进了不同的地方。
这里有产妇因为怀孕期间干活而流产,水苓跟着徐谨礼学过一点医学知识,想要过去看看那个孕妇,被英军搡开,让她滚到一边去。
他们没有换洗衣物,也不能洗澡,很多人夜里冻得发抖。小孩没东西吃,大人不吃省下来给孩子吃,孩子也吃不饱,渴了只能喝冷水,抵抗力又差,经常肚子痛,在夜里哭闹。
集中营监管每天深夜必定会来巡视,故意大吼大叫,让人群惊恐,以啼哭声为乐。之后又谩骂哭闹者和小孩,不准他们张口。
那些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哪里懂,水苓看见很多孩子上吐下泻,整日发烧,心里难过,又帮不上忙。孩子的母亲心急如焚,向英军跪地求药,英军嫌烦,直接将母子分开关押。
被关押和强制劳动的第三天,英军找了一批人出去,让他们站在太阳底下暴晒。马来亚的白天非常炎热,很多人晒了一会儿就四肢发软,倒地不起。英军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高声问他们有没有见到马共,有没有参与地下活动。
没有人能说出个一二来,毕竟这些只是英军折磨人的借口,他们知道这些人只是平民,甚至很多人大字不识一个,哪懂什么革命。
集中营里的人越来越多,水苓甚至见到了她当年打工的杂货店老板,他们一家也被迫关了进来,他的妻儿不知去向,所住的地方也被夷为平地。
水苓听他说,英军现在正在各地制造“黑色空间”,也就是“无人区”,大批大批关押驱逐华侨。
被关押后的一个月,新一轮残害开始,水苓曾经的雇主洪老板被英军点名,还有一些被筛选后的妇女和青年也被带出去。
大概四五天后,这批人躺着被送回来,或者直接拖进来。
水苓看见洪老板浑身是伤,等英军走了之后,连忙去到他身边去看看他怎样。洪老板知道她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也听闻她丈夫是马共,虚弱地说:“别怕,我什么都没说。”
水苓潸然泪下,摇着头,趁别人不注意,拿出一颗止疼药来喂给他,接了冷水让他喝下去:“我私下拿的花旗的止疼药,不要告诉别人,谢谢你。”
洪老板一个膀粗腰圆的糙汉子在她要走时拉住她,眼中隐隐有泪,低声说:“我……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如果我哪天我死了,你碰上我的老婆孩子,记得转告他们。”
水苓擦掉眼泪点头,听他说:“我被花旗鬼扒光衣服,捆住手足毒打了七次。他们用整块大冰块压在我身上,又对我不断灌水,中间几度不省人事。昏了过去被他们吊了起来,之后又进行逼供、殴打。让我的孩子如果能活下去,有本事的话,为我报仇。”
水苓含着泪点头,表示她记住了,让他好好休息。
哪里有哀嚎声,哪里有伤员,她就往哪里去,默默给药,叮嘱他们不要和别人说。
药很快就都用完,她也没了别的办法,除了帮着照顾受伤的人,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