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开始沉迷于肌肉测试。每当厌倦了谈话,或者记忆模糊,甚至日常生活的那些不确定让她不满,她便进行肌肉测试,但意识不到自己在这么做。她的五官会松弛下来,表情空洞,手指会像黄昏时分的蟋蟀一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爸爸欣喜若狂。“那些医生可不能仅凭触摸就知道你出了什么问题,”他神采飞扬地说,“但是你母亲能!”

那年冬天,对泰勒的记忆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记得他离开那天,看着他那辆装满箱子的车从山上颠簸而下是多么奇怪。我无法想象他现在在哪里,但有时我想,也许学校没有爸爸所想的那么邪恶,因为泰勒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而他喜欢学校他对学校的爱,似乎超过了对家人的爱。

好奇的种子已经播下,只需时间和厌倦让它成长。有时,当我拆下散热器上的铜,或将第五百块钢扔进分类箱时,我会发觉自己在想象泰勒的学校生活。随着在废料场度过沉闷的每一个小时,我的兴趣愈发强烈,直到有一天,一个奇怪的念头闪现:我应该去上学。

母亲过去总是说,如果我们愿意,只要征求爸爸同意,就可以去上学。

但是我没有问。每天早晨开始全家祈祷之前,他脸上的强硬线条,他安静的叹息祈祷中有某种东西,让我觉得我的好奇下流可憎,是对他为了养育我而做出的所有牺牲的侮辱。

在拆解废品,帮母亲制作酊剂、混合精油之余,我努力不丢下学业。母亲那时已经放弃了在家办学,但仍有一台电脑,地下室还有书。我找到那本有彩色插图的科学书,还有多年前的那本数学书。我甚至还找到一本褪色的绿皮历史书。可是坐下来学习时,我几乎总是睡着。长时间拖拽废品,使得光滑柔软的书页在我手中显得愈加柔软。

爸爸要是看见我在看书,就会试图把我拽走。也许他想起了泰勒。也许他认为如果能再让我分心几年,危险就会过去。所以不管有无必要,他千方百计给我找活儿干。一天下午,他又逮住我在看数学书,就让我和他抬水穿过田野,去浇他的果树,整整一小时里抬了一桶又一桶。这原本也没什么反常的,但当天正在下暴雨。

爸爸如果是在试图阻止孩子对学校和书本过于感兴趣阻止我们像泰勒一样被光明会所引诱他更该对理查德多加注意。理查德也本该在下午帮母亲制作酊剂,但他几乎从没这么干过。总是不见他的人影。我不清楚母亲是否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知道。每天下午,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几乎总能找到理查德,他蜷缩在沙发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间内,面前摆着一本百科全书。如果爸爸碰巧从此经过,他会把灯关掉,咕哝着说净浪费电。过一会儿我就会找个借口下楼,再去把灯打开。如果爸爸又经过一次的话,家里便会响起一阵咆哮,母亲就得坐在那里听他一顿教训:房间里没人为何要开着灯呢。她从不责骂我,我不禁怀疑她知道理查德在哪里。如果我无法回到下面去开灯,理查德就会把书凑到鼻子边,在黑暗中看书。他就是如此痴迷,如此想看那本百科全书。

泰勒走了。家里几乎没有他住过的痕迹,除了一处: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关上房门,从床底下拖出泰勒的旧音箱。之前我把他的书桌拖进我房间,唱诗班合唱乐响起时,我会坐进他的椅子学习,就像之前无数个夜晚我看见他所做的那样。我没有学历史和数学。我学习宗教。

我读了两遍《摩门经》,快速看完了新约,看第二遍时放慢速度,停下来做笔记,相互参照,甚至就信仰和献祭等教义写了短文。没有人读我的文章,我是为自己写的,正如我想象泰勒只为自己而学习一样。接下来我读了旧约,然后读了爸爸的书,主要是早期摩门教先知的演讲、书信和日记汇编。它们是用十九世纪的语言写的生硬、拗口,但极为准确。起初我看不懂,但随着时间推移,感官逐渐适应了,我开始对讲述我的先辈穿越美国蛮荒之地的历史故事倍感亲切。虽然故事很是生动,但训诫极其抽象,论述的是晦涩难懂的哲学主题。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研究这些抽象的文章上。

回首往事,我发现这就是我的教育,将产生重要影响的教育:我学着弃我而去的那个哥哥的样子,在借来的书桌前枯坐,努力而仔细地研读一条条摩门教教义。我在学习的这个技能至关重要,那就是对不懂的东西耐心阅读。

当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我的手上长满老茧。在废料场待了一季,磨炼了我的条件反射能力:我学会了辨别爸爸要扔重物时嘴里发出的低沉的咕哝声,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立刻伏在地上。我把太多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以至于搜救的废品不够多。爸爸开玩笑说,我就像逆流上山的糖浆一样慢。

对泰勒的记忆逐渐褪色,他的音乐也被金属的撞击声淹没了。如今到了夜晚我脑海里响彻这些声音瓦楞铁皮的叮当声,铜线的敲打声,铁的隆隆声。

我进入了新的现实,透过父亲的眼睛观察世界。我看到了天使,或者至少是在想象中看到了他们。他们望着我们拆废品,向前一步接住爸爸从院子那头扔过来的汽车电池或长短不一的钢管。我不再因爸爸扔它们而对他吼叫,而是祈祷。

一个人收拾废品时,我干得更快。一天早上,爸爸在院子北头靠山的地方干活,我在南头靠近牧场的地方干活。我把一个箱子装满了两千磅的铁,然后胳膊酸疼,跑去找爸爸。箱子需要清空,而我不会操作装载机那种带伸缩臂,轮子又宽又黑且比我还高的大型铲车。装载机臂架伸展,把箱子举到约二十五英尺高的空中,货叉倾斜,废品轰的一声巨响倒进挂车。挂车是为了拉废品而特意改装的平板卡车,长五十英尺,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桶。四壁用厚铁板制成,离拖斗有八英尺。一台挂车能装十五到二十个箱子,或者约四万磅重的铁。

我在草地里找到爸爸,他正在点火,准备烧掉一堆铜线的绝缘层。我告诉他箱子已经满了,他跟我走回去,爬进了装载机。他朝挂车挥了挥手。“箱子倒空后你把铁理平整些,这样我们能装更多。跳进去吧。”

我不明白。难道他想把我和箱子一起倒进挂车?“你卸载完,我再爬上去吧。”我说。

“不,这样快一些。”爸爸说,“等箱子与挂车壁平齐,我会停一下,这样你就可以爬出去了。然后你沿着挂车壁跑,待在驾驶室顶上,等着箱子倒空。”

我在一段铁片上坐下。爸爸把货叉伸进箱子底下,将我和废品举了起来,开足马力,朝挂车前面倒去。我几乎快抓不住了。在最后拐弯处,箱子剧烈摇晃,一根带尖的铁向我扎过来。它扎进我膝盖下方一英寸处的小腿内侧,像刀子扎进热黄油一般。我试图把它拿开,但装载机又改变了方向,尖铁一部分被埋住了。臂架伸出时,我听到了液压泵轻微的不正常的活塞声。箱子与挂车齐平时,声音停了。爸爸等着我爬上挂车壁,但我被压住了。“我动不了了!”我喊道,但是装载机引擎的轰鸣声太大了。我在想爸爸是否会等到看见我安全地坐在驾驶室顶上,才去倒空箱子,但我知道他不会。时间仍在紧追不舍。

液压泵发出呻吟声,箱子又升高了八英尺,倾倒就位。我又大声喊叫,声音忽高忽低,试图找到一个能穿透引擎轰鸣的音调。箱子开始倾斜,起初很慢,接着加快。我被压在后面。我知道箱子垂直时能给我一个抓握点,于是用两手紧抓住箱子的顶壁。箱子继续倾斜,前面的废品开始一点点向前滑动,巨型钢铁冰川开始坍塌。长钉仍然扎在我的腿上,把我往下拉。抓握的手滑了一下,我也开始跟着滑动,长钉终于从我身上脱落,重重掉进挂车里。我现在挣脱了,但却在坠落。我拼命挥动双臂,想抓住一件没在急剧降落的东西。我用一只手掌抓住了现在几乎垂直的箱子侧壁。我挣扎着向它靠近,将身体举过箱子边缘,然后继续下落。因为现在我正从箱子侧面而非前面坠落,我希望我祈祷我能摔到地上,而不是掉进挂车里。此刻挂车里的一大堆金属正在发出愤怒的撞击声。我坠落着,只看见蓝天,等待我的或是尖铁的刺痛,或是坚硬地面的撞击。

我的背撞上了铁,是挂车壁。我的脚在头上方咔嚓一声,我继续笨拙地摔落在地。第一次往下摔了七八英尺,第二次可能有十英尺。我尝到了泥土的味道,松了一口气。

我仰面躺了大概十五秒,引擎停止了轰鸣,我听到了爸爸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了?”他说着,跪在我身旁。

“我摔出来了。”我气喘吁吁地说。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后背剧烈地跳动,好像被劈成了两半。

“你是怎么做到的?”爸爸说。他的语气中有同情,但也有失望。我觉得自己很蠢。我想,这么简单的事,我本可以做好的。

爸爸检查了我腿上的伤口。长钉从腿上掉下去时,扯开了一道大口子,看上去像地面的坑洼;那些肌肉组织都看不见了。爸爸脱下法兰绒衬衫,把它压在我腿上。“回家去吧,”他说,“你妈会止血。”

我一瘸一拐地穿过牧场,直到爸爸消失在视野中,才在麦草上失声崩溃。我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哭。我还活着。我会没事的。天使们已尽了他们的本分。可我为什么无法停止颤抖呢?

我头晕目眩地穿过最后一片田野,朝房子走去。和之前见到的哥哥们、罗伯特和艾玛一样,我也从后门冲进去,呼喊着母亲。当她看到油毡上深红色的血脚印,便拿出治疗出血和休克、被叫作“急救疗法”的顺势疗法。她在我的舌下滴了十二滴清澈无味的液体,左手轻轻搁在伤口上,右手手指交叉。她闭上眼睛。啪嗒,啪嗒,啪嗒。“没有破伤风,”她说,“伤口最终会长好,但会留下一个讨厌的伤疤。”

她让我趴下,检查了我屁股上方几英寸处的瘀伤一片深紫色,和人脑袋一般大小。她再次交叉手指,闭上眼睛。啪嗒,啪嗒,啪嗒。

“你的肾脏受伤了,”她说,“我们最好再做一批杜松和毛蕊花精油。”

我膝盖下面的伤口已经结痂黑亮亮的,像一条黑色小河流经粉红的肌肉。这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挑了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当时爸爸正在沙发上休息,腿上放着打开的《圣经》。我在他面前感觉站了有好几个小时,但他始终没有抬头,于是我脱口而出:“我想去上学。”

他似乎没听见我说话。

“我祈祷过,我想去。”我说。

最后,爸爸抬起头,直直地向前看,目光聚焦在我身后的什么东西上。静默降临,让人倍感压抑。“在这个家,”他说,“我们遵守上帝的戒律。”

他拿起《圣经》,转动眼珠从一行跳到另一行。我转身要走,但还没走到门口,爸爸开口了:“你还记得雅各和以扫的故事吗?”[7]

“记得。”我说。

他继续读经文,我静静地离开了。无须任何解释。我知道这个故事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他养育出的女儿,他的女儿秉持虔诚的信仰。我竟然为了一碗破汤而试图出卖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

耶和华必预备[8]

那是个干旱少雨的夏天。每天下午,火辣辣的太阳灼烤着大山,空气炙热而干燥。每天早上穿过田野去谷仓时,我都能感到野麦茎在脚下噼啪折断。

一个琥珀色的早晨,我在为母亲的急救顺势疗法制作药剂。我从基本配方[9]里取了十五滴它被放在母亲的缝纫橱里,以免被误用或污染将它们加到一小瓶蒸馏水中。然后我把食指和拇指环绕成一个圆圈,让小瓶穿过。母亲说过,顺势疗法药剂的药效取决于小瓶穿过手指圈的次数,取决于能从中吸取多少能量。我通常套五十次才停下来。

爸爸和卢克在离家四分之一英里远的牧场上方的废料场里。爸爸雇了一台汽车破碎机,准备过几天使用,他们俩正在为此做准备。卢克十七岁了。他身材瘦健,肌肉发达,喜欢户外。他和爸爸正在从油箱里抽汽油。因为有爆炸危险,汽车在被压碎之前必须先卸掉油箱,每个油箱都得抽干拆除。这是一项费时的工作,先用锤子和木桩刺穿油箱,然后等着燃油漏完,最后用割炬将油箱安全移除。爸爸发明了一个省事的办法:一根高八英尺的粗大铁钎。爸爸会用叉车吊起一辆车,卢克指挥他开车,直到油箱位于铁钎正上方,接着爸爸放下货叉。如果一切顺利,油箱会被长钉刺穿,汽油会从中喷涌而出,正好流进爸爸焊接好的平底容器中。

到中午时,他们抽干了大约三四十辆车的油箱。卢克把汽油装在五加仑容量的桶里,然后一趟一趟穿过院子提到爸爸的平板卡车上。有一趟,他绊了一跤,他的牛仔裤被一加仑汽油浸透了。夏天烈日当空,几分钟就把牛仔布晒干了。将汽油都装到卡车上后,他回到家吃午饭。

我记得那顿午餐,那么明晰,令人不安。我记得砂锅牛肉土豆湿黏的味道,记得冰块倒入高脚杯叮当作响,杯身在夏日的高温下沾满水珠。我记得母亲让我洗盘子,因为她饭后要去犹他州,咨询另一位助产士有关一例妊娠并发症的问题。她说她可能不回来吃晚饭了,冰箱里还有汉堡。

我记得笑了整整一个小时。爸爸躺在厨房地板上讲笑话,关于我们这个小村镇最近通过的一项法令。一个男孩被一条流浪狗咬了,所有人都气愤至极。市长于是决定限制每家养狗的数量,不能超过两条,问题是,咬人的狗根本就不是家养的。

“这些政府官员真是天才,”爸爸说,“如果你不给他们盖个屋顶,他们会呆呆地看着天下雨,直到淹死。”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卢克和爸爸回到山上,把割炬准备好。此时卢克已经把汽油湿透裤子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当他两腿夹住割炬,火石与钢相撞,小火星立刻蹿成火苗,吞没了他的腿。

以下这个片段我们会一直铭记,一再讲述,终使其成为我们家的传说:卢克怎么也摆脱不了被汽油浸透的牛仔裤。那天早上他和往常一样用一圈麻绳扎着裤子。麻绳很滑,需要系一个死结才不会松开。他穿的鞋子也没帮上忙:破破破烂的钢头靴子,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是每天早上用胶带把鞋粘住,到晚上再用随身小刀割开。卢克本来几秒钟就能切断麻绳,砍开靴子,但惊慌失措中他拔腿就跑,像一头被枪瞄准的雄鹿一路奔逃,把火播撒进被炎炎夏日炙烤得又干又脆的山艾和麦草中。

我正把脏盘子堆进厨房水槽,突然听见了一声颤抖、窒息、首尾不同调的尖叫。毫无疑问,是人发出的声音。我从没听过哪种动物用如此起伏的音调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