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约在凌晨三点将肖恩接回了家。爸爸开车,母亲坐在他旁边,我和肖恩坐在后座上。没有人说话。爸爸没有喊叫,也没有教训人;事实上,他再也不提那晚的事。但他凝视的眼神意味深长,他不再直视我,让我觉得路上出现了一个岔路口,我走了一条路,而他走了另一条路。那晚之后,对于是去是留我再无疑问。就好像我们正生活在未来,而我早已离开。
现在回想起那个夜晚,我不会想到那条黑暗的公路,也不会想到躺在血泊中的哥哥。我想到的是候诊室冰蓝色的沙发和苍白的墙壁。我闻得到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听得见塑料钟表的嘀嗒声。
父亲坐在我对面,看着他憔悴的脸,我突然悟出一个强大的事实,不知道为何我以前从未意识到这点。事实是: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我是一个叛徒,羊群中的一匹狼。我有一些地方与众不同,这种不同很不好。我想咆哮,想扑倒在父亲的膝头哭泣,发誓自己再也不这么做了。但我是狼,我还在撒谎,无论如何他会嗅出谎言。我们都心知肚明,如果再看到肖恩躺在公路上,浸泡在血色之中,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并不后悔,只是感到惭愧。
三个星期后,就在肖恩快要痊愈时,信到了。我麻木地撕开信封,就好像在被判有罪之后,宣读自己的判决书。我扫了一眼总分。二十八分。我又检查了一遍,看了看名字。没错。不知为何这只能用奇迹来解释我做到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下定决心,再也不为父亲工作了。我开车去了“斯托克斯”镇上唯一一家杂货店,申请了一份包装杂货的工作。我当时只有十六岁,但我没把年龄告诉经理,于是他雇用我每周工作四十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四点我就去上班了。
我回到家时,爸爸正开着装载机穿过废料场。我爬上梯子,抓住栏杆。在发动机的轰鸣中,我告诉他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我下午还会开起重机,直到他雇到人。他放下吊杆,盯着前方。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说道,“就没必要拖下去了。”
一周后我向杨百翰大学提出了申请。我不知道如何填写申请表,所以泰勒帮我填了。他写道,我严格按照母亲设计的课程安排接受教育,她已确保我达到高中毕业的所有要求。
对于申请我的感觉每天都不一样,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有时我确信上帝希望我去上大学,因为他赐给我二十八分。有时我确信自己会被拒绝,上帝会因我的申请而惩罚我,因为我竟然要弃家人而去。但无论结果如何,我知道我会离开。即使不去上学,我也要去别的地方。从我将肖恩送去医院而不是送他回母亲身边的那一刻,家就已经变了。我拒绝了它的一部分;现在它在拒绝我。
招生委员会效率很高,没有让我等太久。来信装在一个普通信封里。看到信时,我心里一沉。拒绝信都很小,我心想。打开信封,我看到“恭喜”一词。我被录取了。新学期从一月五日开始。
母亲拥抱了我。爸爸努力摆出一副开心的样子。“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他说,“我们的家庭教育和公共教育一样好。”
我十七岁生日的三天前,母亲开车送我去犹他州找公寓。我们找了整整一天,很晚才到家,看见爸爸正在吃冷冻食品当晚餐。他没煮好,食物一团糨糊。他周围的气氛充满了火药味,一触即燃。母亲连鞋子都没脱就冲到厨房,拿起平底锅准备一顿真正的晚餐。爸爸移到起居室,开始咒骂录像机。从走廊上我能看到电缆线没接上。我指出这一点时,他勃然大怒。他骂了一声,挥了挥手,喊道,在男人家里,电缆线应该一直处于连接状态,一个男人回到家,永远都不该发现录像机的电缆线没有连上。我到底为什么要拔出它们来?
母亲从厨房冲了进来。“是我拔下来的。”她说。
爸爸朝她转过身来,唾沫四溅。“你为什么总是站在她那边?一个妻子应该支持自己的丈夫!”
我摸索着电缆线,而爸爸站在我身边大喊大叫。电缆线一再掉下来。我的心因慌乱而跳动,它压倒了一切想法,以至于我甚至忘了怎样将红色的一头和红色连上,白色的和白色连上。
接着慌乱消失了。我抬头看着父亲,看着他酱紫色的脸,看着他脖子上暴跳的青筋。我还是没能把电缆线接上。我站起身来,一旦站起来,我就不在乎电缆线是否连上了。我走出了房间。我走到厨房时,爸爸还在咆哮。我沿着走廊往前走,回头看了看。母亲来到我刚才的位置,蹲在录像机前,摸索着电缆线,而爸爸站在她面前。
那一年等待圣诞节来临就像等待从悬崖边走过。自从千年虫以来,我从未如此确信,某件可怕的事即将发生,它会将我从前认知的一切全部抹杀。取而代之的是什么呢?我试着想象未来,用教授、作业、教室来填充它,但我的大脑无法召唤出那些事物。我的想象中曾经没有未来。只到新年夜,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该做准备,努力完成泰勒向大学保证的高中教育。但我不知道怎么做,也不想让泰勒帮忙。他在普渡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他甚至要结婚了我想他并不希望为我的生活负责。
但他回家过圣诞节时,我注意到他在读一本叫“悲惨世界”的书。我觉得这肯定在那种大学生必读书目之列,于是也买了一本,希望从中学习一些历史或文学知识。但我没有学到,因为我无法区分虚构的故事和真实的背景。在我看来,拿破仑并不比冉·阿让[23]更真实。这两人我之前都从未听说过。
* * *
[1]Wounded Knee,又称“伤膝河大屠杀”,1890年12月29日美国政府对印第安人的疯狂屠杀,标志着印第安人反抗移民的武装起义结束。
[2]Waco,指1993年发生在得克萨斯州的知名事件,在这次事件中政府和大卫教教派发生武装冲突,包括不少妇女和儿童在内的76名教派人员丧生,极为惨烈。
[3]John Wayne(1907-1979),美国演员,以出演西部片和战争片中的硬汉而闻名。
[4]bipolar disorder,又称躁郁症。
[5]Illuminati,又称“光照派”,意欲合谋控制世界的秘密组织,是虔诚的摩门教徒排斥的对象。
[6]意指“不可能的任务,白费口舌”。
[7]《圣经》中雅各和以扫是孪生子,以扫为长子,雅各为幼子。以扫因为“一碗红豆汤”随意地将长子名分“卖”给了雅各。(《创世记》25:29-34)
[8]出自《圣经》:“亚伯拉罕给那地方起名叫耶和华以勒(意思就是‘耶和华必预备’),直到今日人还说:‘在耶和华的山上必有预备。’”(《创世记》22:14)神要亚伯拉罕将儿子以撒献上当作祭物,以试验他的顺从和忠心。亚伯拉罕照做,于是神预备了羔羊代替以撒作为祭物,以撒便不必死。这句话是说生活中要顺从神,要有信心和忠心,神必为我们预备一切。
[9]制作顺势疗法药剂的原始物质,即“母酊剂”。
[10]Fruit of the Loom,美国内衣品牌,也生产T恤。
[11]Rotary Club,职业人士的国际性组织,提供慈善服务,鼓励崇高的职业道德,并致力于世界亲善及和平。
[12]出自《圣经》:“挪亚是个义人,在当时的世代是个完全人。”(《创世记》6:9)
[13]FDR,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名字的缩写。
[14]JCB,杰西博,建筑机械设备品牌。
[15]The Honeymooners,2005年播出的美国喜剧,下文中的拉尔夫和爱丽丝·卡拉门登是剧中一对夫妇。
[16]译文中指代马的“他”“她”“它”,均依照原文用词一一对应。
[17]Albuquerque,美国新墨西哥州中部大城市。
[18]“小妹”互换了首字母的说法,原词应为“little sister”。下文中提及“小妹”时,肖恩采用的都是这种说法或这种说法的缩略和变体。
[19]“注意”(attention)一词中的“ten”(10),在这句话中被替换成了数字“eleven”(11),即“a-eleven-tion”;“买”(afford)一词读音含有数字“four”(4),被替换为“five”(5),即“a-five-d”,介词“to”也依此原则替换为数字“three”(3)。
[20]这里“to work”的“to”被替换为数字“three”(3)。
[21]ACT(American College Testing),美国大学入学考试。
[22]AOL(American On-Line),一家因特网服务供应商。
[23]《悲惨世界》的主人公。
第二部分
守安息日为圣日
元旦那天,母亲开车送我去往新生活。我没带多少东西:一打自制桃罐头、床上用品、一塑料袋衣服。车子沿州际高速公路疾驰而下时,我望着支离破碎的风景,贝尔河山脉连绵起伏的黑色群峰逐渐被棱角分明的落基山脉所取代。大学坐落在瓦萨奇山脉的中心地带,那里的白色山峦拔地而起。它们很美,但在我看来,它们的美丽咄咄逼人,令人生畏。
我的公寓位于校园南部一英里处,有一间厨房、一间起居室和三间小卧室。同住的女生我知道会是女生,因为杨百翰大学的所有公寓都按性别划分度圣诞假尚未返回。我从车里拿出全部家当仅用了几分钟。我和母亲在厨房局促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与我拥抱道别,开车离去。
我独自一人在安静的公寓里待了三天。不过它并不安静。没有一个地方是安静的。我从未在一座城市里待过几个小时,我发现自己无力抵御不断袭来的奇怪噪音。人行道信号的吱喳声,警笛的尖叫声,气闸的嘶嘶声,甚至漫步在人行道上的行人的闲聊声每一个声响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的耳朵,习惯了山间的寂静,被这些声音折磨得痛苦不堪。
第一个室友到来时,我正困得要命。她叫香农,在街对面的美容学校上学。她穿着粉色长绒睡裤和白色紧身吊带背心。我盯着她赤裸的肩膀。我见过这样穿着的女人爸爸称之为“异教徒”我总是远离她们,好像她们的不道德行为会传染似的。现在我的公寓里就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