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听他念贯口似的说着词儿,侧过脸,朝阗资吐吐舌头。

阗资问她说:“考完这场就结束了,待会想去哪儿玩?”

胡笳没有化妆,姝美的脸庞被太阳晒得柔软明亮,她笑意盈盈问他:“去北海公园逛逛?再去什刹海转转?昨天说好的,今天晚上要吃涮羊肉,吃完去看天安门,你再陪我看通宵场电影,吃完早饭才回去睡觉,不许耍赖哦。”

阗资应声点头,笑着说:“嗯,我舍命陪君子。”

胡笳哼哼说:“谁要你的命。”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星探凑过来问胡笳说:“美女,签影视公司了吗?”

胡笳收敛了表情:“不签,不感兴趣。”那人抬头问阗资:“帅哥你呢,想不想拍电视剧?”阗资礼貌回拒,等星探走远,他垂下眼眸,含笑瞧她,胡笳不解问他:“笑什么?”阗资叹说:“在算这是第几个想签你的,北京的星探很有眼光。”胡笳笑了,捉弄地捏了捏阗资的高鼻梁。

胡笳要进去考试了,阗资握了握她的手。

他对她说:“考试顺利,佳佳,我就在校门口等你。”

胡笳抱着她的防水文件袋,冲他笑了笑,脸上的光明像日出:“好哦。”

带队师姐领他们进去了,胡笳又开始等考试,在心里喃喃背着《日出》里陈白露的台词,他们的队伍里头,有三四个人化了淡妆,几个师哥师姐便用卸妆湿巾像擦灶台似的把他们的脸抹干净,湿巾多粗糙,把那白净的小脸擦得发红,像是柳絮过敏似的。他们也疑心胡笳化了妆,仔细看了她两眼,用湿巾在她脸上摁了摁,没看见粉底,方才放她过去。

排队进了考场,胡笳看向考官。

戏剧学院每年都会在三试安排明星考官,即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的表演系毕业生。

这趟,戏剧学院叫回来的人是汤淇。胡笳站在队列里,不晓得汤淇有没有认出她,两人对上眼神的瞬间,汤淇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起伏,她只是平静地看过他们,又低头看了看他们的证件。胡笳轻轻做着深呼吸,她心里想的不是什么成败在此一举,她想的是,汤淇说我有希望考上的,二十多天不见,她不至于忘记我。

汤淇真没有忘记她。

他们表演完,她看着胡笳,读出她的号码,语气清淡地说:“你再来个即兴吧。”

旁边考官要摸签,汤淇抬手截住他:“我给你规定情景,就演你在前线,抢救伤员。”说罢,汤淇从考生堆里点了个演技自然的考生给她做搭档,胡笳垂下眼,心里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山的片场,或者说,她又回到了前线,飞机从他们头顶轰轰飞过,大地被炮火震得像是有巨人在跑,小战士血肉模糊地躺着,她咬住牙,替他挡着风沙,手上扎紧止血带,她喊着他,要他不要睡,保持清醒,她会救他回去。

下午三点,阳光金昏到让人膨胀,阗资想到《末代皇帝》里故宫的光。

胡笳混在人群里走出来,远远地朝阗资笑,不知从哪里照来片光,点在她鼻尖,让她看起来像是被神明选中的幸运儿,她笑得眉眼都舒畅着,他知道她这场考试肯定表现很好,她回到他怀里,阗资便笑着对胡笳说恭喜。胡笳挑眉:“恭喜我什么?”

阗资微笑说:“恭喜你拥有光明的未来。”

胡笳低下头嘿嘿笑。

他们说好要先去北海公园逛。

阗资叫了辆车,等车间隙,胡笳手机响了。

她划开手机,这是条视频消息,胡笳看着屏幕里的人跳下去,心跳停了几秒。

所有人都说,现在是北京最好的季节,金香的阳光蜜在胡笳脸颊上,她的长睫毛像蛾翅般轻轻震动,手机里的视频放完又重放,李慧君在哭,李慧君爬上窗台,李慧君跳了下去。

阗资叫胡笳,她听不见,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妈妈,李慧君又跳了下去。

她的世界缩水了,下坠了,没有声音了。

第168章 | 0168 那我背你上去(上)

李慧君被石膏裹了个严实,似木乃伊般挺在病床上。

两日未喝水,她嘴唇干得有如那用来占卜的龟壳,胡笳用棉签蘸了水,点在她嘴唇上。

李慧君大约是要醒了,嘴唇翕动,眼珠子像小虫似的在眼皮下打转,慢慢地,慢慢地撑开那干而薄的眼皮,望出来了。她眼神里颇有种迷路的意思,看看病房的天花板,又看看床帘,再看胡笳。

胡笳沙哑问:“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手术很成功。”

李慧君看着她,眼睛里含了点稀薄的水光,眼睑轻轻颤动。

她脖子上的肌肉绷起,灰嘴唇张开,又慢又轻又含糊地叫她:“佳、佳……”

胡笳叹气道:“我在呢,不要怕,都救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你是不幸中的万幸,胫骨骨折,骨盆骨折,颈椎腰椎内脏没什么大事,医生都说了,你从十楼跳下去,人还活着,实在是个奇迹,你该好好感谢五楼的软棚,再感谢楼下那辆卡车,庆幸它送的是海绵垫,不是钢刀。”

李慧君无力气说话,嘴唇磕磕巴巴抖着,不晓得是想说什么。

胡笳劝她:“说不动话就别说了,好好休息,人家都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慧君还是半张着嘴,不肯合上,她头撞破了,被医生包得像个菠萝,脸上的肉都被裹得坟起,热胀难过得说不了话,李慧君只好抬起手指,软软地在胡笳手背上点了点,呼着声,细如蚊呐地问她说:“考、试……”李慧君问的是北京的考试,胡笳垂下眼睫,心里又气又酸,隔了半晌才说:“考试都考完了,你不要担心。”李慧君听了这话,方闭上眼,眼角泌出苦咸的眼泪。

胡笳轻轻帮她擦泪,低声说:“好了,救回来了还哭什么?”

阗资回来时,胡笳正靠在床头柜上补觉。

他轻手轻脚搭好行军床,手扶上她僵硬的脊背,顺了顺:“过去床上睡吧。”

胡笳困得迷糊,只让阗资把她抱到行军床上,他才把绒毯盖到她身上,她又勉力睁开眼,嘴里喊:“你帮我看着吊瓶,挂完了让护士来换,我眯会。”阗资掖好软毯,“睡吧,这里有我看着。”胡笳倦怠地点了两下头,缩回毯子里盹着。李慧君出了事,她急得手忙脚乱,坐最近的航班回来,在手术室前等得两眼发直,李慧君不醒她就不睡,如此两三天下来,胡笳的脸色已有些发青。过了半刻钟,阗资摁铃,唤护士进来换吊瓶,胡笳又睁开眼,睇向李慧君。那李慧君脸上泪痕未干,半张嘴,颈上打着止痛泵,睡得像块木头,浑身板硬。

胡笳看她熟睡,稍放下心,又叹说:“这么怕死,怎么敢跳楼的?”

过了两日,止痛泵撤了,李慧君夜里睡不好,痛得咬牙。

胡笳听见她嘶冷气,忙从行军床上起来,问护士要止痛片给李慧君吃。

李慧君像条干硬的咸鱼,梗着脖子稍抬起头,将将把两粒药咽了,细声对胡笳说:“好了,我吃了药就好了,你去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有事摁铃叫护工。”胡笳嗳了声,静静看了李慧君一会儿,帮她把耳后的热汗擦了,又蜷回行军床。从她这里,她只能看见李慧君的侧脸线条和一点点鼻尖,她像小时候望月亮似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妈妈。情感复杂,像浆糊似的汇在她胸口,让胡笳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差点失去妈妈。

过了一个多钟头,李慧君还未睡着。

她木愣愣瞪着天花板,轻轻咳了声,胡笳忙探身问道:“还痛吗?”

李慧君怕闹醒病友,把声音压得轻轻的:“不痛了,你去睡呀,快点睡。”

胡笳支起身说:“你怎么不睡?有心事?医生说你没事的,养个半年就好下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