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1 / 1)

容与不由莞尔,王玥指着他,对女儿柔声道,“这便是爹爹常跟你提起的林叔叔,快来拜见长辈罢。”

小姑娘立刻转头,扬着脑袋盯着容与瞧了片刻,笑着蹲身一福道,“纤云见过林叔叔,林叔叔万福。”

容与笑着答好,从她脸上继续捕捉着熟悉的神情,那感觉多少有点奇妙,好像时光倒流,却也不禁让人生出岁月匆匆,沧海桑田不过须臾的胡乱感概。他想,他真是有些老了。

王玥搂着纤云,笑道,“我才刚说有事求你,喏,就是在说她了。她今年六岁了,在家时刚开了蒙,到底也没好好上几堂课,她母亲只怕她累着,一点头疼脑热就罢课,搞得西席先生都没了脾气。这回来南京走得匆忙,她的先生并没跟来。我想着,平生认识的人里头,属你学问最好,现放着你这么个先生还请旁人做什么。所以求你收下这个女弟子,她虽淘气些,毕竟不同男孩子的顽劣,你大可放心。”

“仲威真不怕我教坏了她?”容与笑问,“我可是出了名的,巧言令色,佯装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王玥用手指着我,只笑而不语,半晌才收了笑道,“我自然放心,我的女儿,你一定会当成自己女儿那般教导的。”

胸中一热,容与当即敛容,对他拱手道,“我自当尽力,不负仲威所托。”

打那以后,容与生活里多了一个新的乐趣。每日辰时,王玥都会派家人将纤云送来读书,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那份坚持很是让人佩服。

纤云的活泼劲不输当年的芳汀,因为年纪小,言语更为质朴天真。容与曾问她,父母为何取了这个名字给她,她便笑说,“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七,爹爹说这日子就是透着一个巧字。因说起秦观曾有词云,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所以便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先生觉得不好么?”

容与含笑摆首,这名字很好。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只是千百年了,人们孜孜不倦的祈求金风玉露一相逢,奈何却总是被银汉迢迢所阻隔,天人尚且如此,何况人间痴儿女。

纤云对四书五经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诗词书画多,容与也不勉强她,只是将经义做为基础,余下的时间便由着她的兴趣来,给她讲李青莲,杜工部,陶渊明的诗作,有时也会带着她临写书法帖,教她一些基本的画技。

这日,她正临楷书千字文,便问容与道,“先生喜欢瘦金书么?这字虽好看,可写起来真难,尤其是它的侧锋,似削金断玉一般。不过我瞧先生写起来倒一点都不难似的,是不是要练很久?”

容与笑着答她,“形容得不错,很得瘦金书的真意。道君皇帝的这一手字,天骨遒美,逸趣蔼然,侧笔如竹如兰。我初时也练了很久,并不是每次都能写好。后来发觉唯有气定神静之时,才能写得淋漓尽致些。你现下腕力不够,只描个大概其就好。”

她点了点头,神情若有所思,“道君皇帝?他不是宋朝的一个皇帝么?我看其他的皇帝不都叫什么真宗,仁宗的?怎么偏他的称号这么古怪?”

容与答道,“因其人笃信道教,自号教主道君皇帝,另有一则原因,是他庙号里的字和当今天子名字重了,因要避讳,世人便这般称呼他。”

“先生是说徽字么?”纤云眨眼,小声问,“当今皇上的名讳可是这个字?先生能讲么?”

容与被她一脸神秘又好奇的样子逗笑了,于是告诉她,“是徽字。你心里知道就好了,不要把这个字讲出来。”

“那要是遇到非说徽字不可的时候呢?”

容与想了想,说,“你可以找其他相同意思或者音近的字来代替,所幸徽字么,平日里用的并不多。”

纤云认真听他说着,然后点点头,却还是皱着小眉头盯着他瞧,容与觉得好笑,问道,“为什么这般看着我?今日我脸上有花么?”

她一愣,瞬时瞪圆了眼睛,好像觉得适才这句问话说得颇合心意,便一个劲点头,眉花眼笑道,“是啊,先生刚才笑起来样子,真好像花开了那么好看,我还从没见过您笑得那么……那么……我也说不上来,就好像爹爹见了娘亲时的模样。”

“是么?我平常不是也常跟你笑么?怎么今天忽然这么说。”容与不解,也实在记不起自己适才到底呈现过什么样的笑容。

纤云认真颌首,歪着头十分笃定的说,“不一样,您刚才的笑很是特别,简直连眉毛眼睛都在笑,像是从心里一点点溢出来的。真的,就在您刚才说皇上的名讳,那个不能出口的徽字时。”

笑容在一瞬凝结,难辨悲喜。原来,光是念着他的名字就足以让人心中愉悦,笑容甜蜜。

那么此刻呢,为何他又突然觉得有些寥落,有些怅意。

第140章 两茫茫

时光倏忽,画堂中的小女孩已隐约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天授二十年,纤云已快九岁了,两年的时光好像就在几幅字帖,几卷画作,几本诗集中平缓流过。

也许因为心中除了沈徽,并无其他挂碍,容与倒是衰老的没有那么快,偶尔看看镜中的自己,依稀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只是他心里清楚,他的身体已不复当年。每逢雨季定会发作的腿疾,近些年更加重了,甚至有时晴日里坐得久了,再起身时,双腿疼痛得几乎难以站立,需要深吸气很久才能勉强迈出一步,而他也从之前的清瘦渐渐变为如今的消瘦。

这年秋天,在顽固疼痛的折磨下,容与整个人几近形销骨立,时常数日都无法合眼,而令他更为焦虑的,是沈徽已经许久没有回过他一封信了。

最终关于沈徽的消息,还是王玥带给他的,尽管那日他是来向容与辞行。

王玥脸上殊无喜悦,直言道,“今日才接的旨,调我去广西,升定国将军,三日后就要出发了。”

虽然知道他不会一直留在南京,但没有想到调令来的这么快,且还是去那么山渺水远的地方,容与心中不免疑惑,“广西近年来小战事不断,但并无大战的可能,皇上因何调你去那里,我总以为会是山西,或是再派你回辽东。”

王玥苦笑,“我也以为……这并不是皇上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指派的。如今他是监国太子了,近期所有的调令和旨意都是他下的。”

心口猛地一跳,皇帝未离开禁中,且圣躬若无恙,则无须太子监国,难道……容与听见自己声音发颤,“皇上,他……如何了?”

“容与,你别慌。”王玥一手抓住他,安抚道,“暂时无碍。只是前阵子着了风寒,病了些日子。因罢朝太久,所以才令太子监国的。我才从部里衙门回来,听见他们议论,这几天似乎已好多了。你且宽心,皇上春秋还盛呢。”

茫然地点着头,容与忖度着,所以这就是沈徽无法回复他的原因么?心中再度泛起刺痛,那种尖锐的痛感远远超越了此刻膝头密密匝匝的酸楚。

他稳了稳心神,看着眼前的王玥,又觉得一阵难过。

故人沧海别,几度隔山川,又一次要面对别离,他问,“嫂夫人和纤云她们都一道去么?山高水远,那里的风土你也不一定习惯,务必珍重……”

纵有千言万语,到了这会儿皆成虚,最终也不过是道一句珍重。

王玥点头答应,握着他的手轻叹,“时间总是过的这么快。昨日纤云还说,今年冬天她要省下些炭,都留给你,让你春天下雨时也能烤烤火……容与,我既希望你早些回去,少受些身心折磨,你看你这些日子瘦得太狠了。可若真回去了,只怕才更是折磨。罢了,不提了,都是命……只可惜,你这么个人。”

他嗟叹一阵,被惋惜的人也无言以对,半晌他才振奋些,说道,“该说珍重的是你!等我回京述职路过这儿再来看你,那时可不许像现在这般憔悴。如果咱们能相逢在京里,那便更好了,届时再好好喝上一回。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都不舍得灌你酒喝。”他拍着容与的肩头,复又笑道,“咱们来日方长了,我信那句俗语,好人总会有些好报。等着我,再见时,咱们一定要来他个十觞亦不醉,如何?”

容与咽下嘴边的话,对他真诚微笑,并郑重颌首。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这是二十年来的信任和感情。然而未来不可知,终是令彼此的命途应了那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王玥走后,萧瑟的秋意令容与愈发消沉,心里还是放不下沈徽的事,便决定去御马监一趟,也许近日有从京里回来的人,可以带给他,关于沈徽的消息。

方玉找了车夫来陪他一道,近年由于腿疾,他已无法骑马,也绝少出门,踏出那方寸天地,看到红尘阡陌里的寻常烟火,竟让人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容与去的正凑巧,有刚从宫中调任至南京的内臣,三三两两围在御马监中闲谈。看到他进来,内中有不少人都一愣,随即面色各异,容与当即觉得,他们适才闲谈的话题,一定和皇帝有关。

很快便有好事者上来与他攀谈,然后装作闲话一般,说起宫里有大半年都为皇帝的身体忙成一团,那一场风寒过后断断续续竟是没好起来,且听说他拒绝太医问诊,只让那个叫玄方的道士在内闱伺候,吃了丹药时好时不好,偏他就是信那道士言语,近日又嫌宫里人多吵得慌,搬去了西苑行宫,自然也带着玄方一同前往……

容与顾不得他们一边说,一边窥探自己的表情,不想亦无力再做掩饰,明知道自己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心里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和清晰,他要回去,他要尽快见到沈徽……

可是无诏,外埠内臣不得擅离值守,更不得随意入京,除非是有上峰指派前往办差。

容与于是去找御马监掌印,对方看着他,表情十分为难,“不是我不让你回去,可是你情况不同,让你闲居南京,又无事可管,回去述职也没个名目啊。容与,依我说还是算了罢,如今京里是太子殿下掌权,你贸贸然回去……殿下必然不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