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想问仙姑,知她不肯泄露天机,又往后翻看。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个香橼,也有一首词: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再往后掀,每页上都有一幅画、一首诗词。宝玉虽看不懂其中的含义,仍想继续翻看。警幻仙子知他天资聪颖,唯恐他泄露天机,就合上册子,笑着说:“先跟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这儿打这闷葫芦。”宝玉跟着仙姑来到后面,只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梁,说不尽的玉影珠光,看不完的奇花异草。仙姑说:“快来迎接贵客!”房中走出几个仙子,都是风姿绰约,美丽异常,七嘴八舌地埋怨:“姐姐说今日此时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所以我们久等,为什么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地?”宝玉果然觉得自己的形体污秽不堪,羞得面红耳赤,欲退不能。警幻拉住他的手,笑着说:“你们不知原因。今天原想去接绛珠,恰巧从荣府经过,遇见荣、宁二公的灵魂,对我说:‘我家自本朝建立以来,功名显赫,富贵无比,已历百年,但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我们子孙虽多,竟然无人可以继承事业,只有宝玉一人,或许还可造就,只怕没人能把他引入正途。仙姑可把他领去,用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许能引他跳出迷津,走上正路,也是我兄弟的幸运了。’所以我发慈心,把他领来,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终身册簿,让他熟读,还没领悟。故此领他到这里,让他经历饮食声色之幻境,也许将来有所觉悟。”

仙姑携着宝玉进了屋。只闻得一缕幽香,分辨不出是什么香料。宝玉忍不住打听,仙子冷笑着说:“此香尘世中无有,告诉你有什么用?这是用名山胜景的异卉之精,配合各种宝林珠树的油制成的,叫做‘群芳髓’。”大家入座,丫鬟献茶,宝玉只觉清香异常,又问是什么茶。仙姑说:“这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用仙花灵芝上的露珠烹制,名叫‘千红一窟’。”宝玉四下打量,见房内陈设着瑶琴、宝鼎、古画、新诗,墙上也有一副对联: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请教众仙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道号不一。不一会儿,丫鬟摆设桌椅,安排酒宴。宝玉见饮食丰盛,美酒香洌,不由又问。警幻说:“这酒是用百花之蕊、万木之汁,用麒麟髓为醅、凤凰乳为曲酿成,名为‘万艳同杯’。”正饮着,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唱什么曲子。警幻说:“就把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演来。”她把《红楼梦》原稿递给宝玉,说:“此曲不比尘世中传奇戏曲,要用生旦净末等角色。或是咏叹一人,或是感怀一事,偶然成一首曲子,就可谱入管弦。不是个中人,不解其中妙。若不先看原稿,就听不出名堂。”宝玉就眼看原稿,耳听歌曲。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这些曲子,只觉散漫无稽,好不到哪里,只是音韵凄凉婉转,竟似能销魂荡魄。他也不再多问,只是借此解闷。再往后听,还有《恨无常》、《分骨肉》、《乐中悲》等曲牌的十多支曲子,主歌唱完还有副歌。宝玉只觉每支曲子好似说一个人,却又懵懂含糊,百思不得其解。警幻见宝玉对曲子不感兴趣,叹道:“痴儿竟没觉悟!”宝玉只觉精神恍惚,一心想睡一觉。警幻送宝玉来到一间香闺绣阁中,房中的摆设华丽无比,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令他心惊的是,一位娇艳无比的女郎等在那里,看模样有些像宝钗,又有些像黛玉。警幻说:“尘世上多少富贵之家,把绿窗风月、绣阁烟霞,都给那淫污纨袴与淫荡女人玷污了。更可恨者,他们自欺欺人,以‘好色不淫’为自己开脱,又以‘情而不淫’作案。好色就是淫,知情就更淫。我之所以领你来,就是因为你是天下第一淫人。”

宝玉吓得忙说:“我只是懒于读书,怎敢再犯‘淫’字?再说我还年幼,也不知‘淫’是什么事。”警幻说:“不是这样说。淫虽是一回事,但意义不一样。世上的好淫者,不过是悦容貌、喜歌舞,恨不能把天下的女子都供我享片时之欢,这都是皮肤滥淫的蠢物。你则是天生的一种痴情,属于‘意淫’。只有‘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你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可为良友,但在世道中未免迂阔怪异,惹人嘲谤。我既得令祖荣、宁二公的嘱托,不忍你为闺阁增光而被世道抛弃,所以把你引来,让你品仙茗、饮美酒、听妙曲,再把我一个妹妹,乳名兼表字可卿的,许配给你,趁今夕良辰,就可成姻,令你领略仙闺幻境风光。从今后,你要改悟前情,读孔孟之道,学经济之法。”说完,她把云雨之法教给宝玉,把他推入房中,掩上门自去。

宝玉恍恍惚惚,与可卿云雨一番。次日,更觉柔情缱绻,难解难分。二人携手出去游玩,到一处地方,异常荒凉,有一道黑溪阻路,没有桥梁。警幻赶来,说:“这里是迷津,深有万丈,广有千里,你若坠落里面,深负我谆谆警戒,快快回头要紧。”话音未落,只听迷津内响如雷鸣,许多夜叉鬼怪抓住宝玉就往里拖。吓得他一身冷汗,失声大叫:“可卿救我!”袭人等丫鬟忙把他搂住,哄道:“别怕,我们在这里。”

秦氏正与丫鬟在檐下看猫儿打架,忽听宝玉喊:“可卿救我!”既惊讶又纳闷,猜不透宝玉怎知她的乳名,却又不好动问。宝玉惊醒过来,迷糊一阵,若有所失。众人忙端来桂圆汤,让他喝了两口。袭人为他整衣,摸到大腿处,湿漉漉、黏唧唧的一片,忙缩回手,问:“怎么了?”宝玉涨红了脸,把她的手一捻。袭人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敢再问。众人陪他到贾母处,胡乱吃些晚饭,回到住处,袭人趁众人不在,取来内衣为宝玉换上。宝玉羞赧地央求:“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含羞问:“你梦见什么事了?那东西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宝玉就把梦中事说了一遍,袭人掩面窃笑。宝玉素来喜欢袭人,袭人对他也百依百顺,就把梦中学来的本领在袭人身上试了一番。从此宝玉对袭人另眼相看,她也对宝玉更加尽心。

王夫人有一门远亲,说起来八棍子打不着。这一家也姓王,祖上曾做过小京官,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跟王夫人父亲联了同宗,自认做侄儿,只有王熙凤的父亲与王夫人等在京的兄妹知道。这王家只有一个儿子,名叫王成,因家道败落,搬回乡下。王成死后,留下个儿子狗儿,狗儿娶妻刘氏,生有一子,名叫板儿,又生一女,名叫青儿,一家四口,以务农为生。因家里地里事忙不过来,两个孩子无人照料,狗儿就把岳母刘姥姥接来一起过。刘姥姥是个久经世故的老寡妇,见女婿家日子贫困,狗儿吃了酒爱在家生闲气,不是打孩子就是骂老婆,就说:“姑爷,你莫怪我多嘴。当年你小时候,托着老的福,吃喝惯了,有钱就顾头不顾尾,没钱就生气,算什么男子汉?如今咱虽住乡间,终是天子脚下。京城里面,到处是钱,只可惜你不会拿罢了。”狗儿说:“你老只会说现成话,难道叫我去抢劫?”“谁叫你去抢劫?你得想个法儿。”“有啥法儿?我又没有收税的朋友、做官的亲戚。就是有,咱穷成这样,人家也未必会理咱。”“我倒替你想出个主意来。当年你爷爷和金陵王家联过宗,他家还照顾过你们。如今你瘦驴拉硬屎,不肯去找他家,岂不越来越疏远?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趟,他家的二小姐,是善心爽快人,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说她有了年纪,更加恤老怜贫。你何不去走动走动,兴许会照顾你一些。”刘氏说:“只怕咱们这样嘴脸,到那里丢人现世。”

狗儿却动了心,笑着说:“姥姥当年见过二姑太太,你老人家何不去看看风头?”刘姥姥说:“‘侯门深似海’。他家人又不认得我,去了也是白去。”狗儿说:“你带着板儿去找陪房周瑞,能见到他就好办了。”姥姥见女儿女婿穷爱面子,只好答应舍着老脸走一趟。第二天一早,刘姥姥教了板儿几句话,就带他进了城。来到宁荣街上,只见荣府门前的石狮子旁,停着许多轿子车马。她掸掸衣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向几个指手画脚的家人赔个小心,说:“大爷们纳福。”众人打量她一会儿,问:“哪里来的?”“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众人都不睬她。一个年老的家人说:“他往南边去了,他娘子在家,你绕到后街门去找吧。”刘姥姥谢了,领着板儿绕到后门,见有一群孩子在打闹,就拉住一个问:“有个周大娘在家吗?”那孩子问明是太太的陪房,就把他二人领去,叫:“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找你。”

周瑞家的迎出,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刘姥姥,把他俩请进屋,让小丫头端上茶吃着,说:“板儿长这么大了。”说了会儿闲话,问起刘姥姥的来意。刘姥姥说:“原是来瞧瞧嫂子,再给姑太太请安。要是能见一面最好,不能见就请嫂子致意了。”周瑞家的心中已明白几分。因当初周瑞为争买田地曾得狗儿相助,一来碍着面子,二来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体面,就答应下来,又交代:“如今当家的是琏二奶奶,就是太太的娘家侄女儿,小名叫凤哥儿的。”刘姥姥说:“当年我就说她有本事,果然没看错!这么说,我还要见见她。”周瑞家的说:“这是自然的,如今有客人来,都是凤姑娘接待。”刘姥姥说:“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就派小丫头去打听老太太屋里摆饭了没有。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连忙带刘姥姥起身,说:“只能趁这个空儿,迟一会儿回事的人多了,就难说上话了。”

刘姥姥又交代板儿几句话,跟周瑞家的往贾琏住的东跨院来。周瑞家的让她在外面等一等,独自走进去,先见了凤姐的心腹大丫头平儿,把刘姥姥的来历说明,平儿就让她祖孙俩先过来。刘姥姥跟周瑞家的走进来,只见满屋的东西耀眼生辉,令人头晕目眩,阵阵异香扑鼻,就如腾云驾雾一般,只会念弥陀了。平儿打量了她一眼,问个好,让了座。她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就当成凤姐儿了,正要叫“姑奶奶”,周瑞家的忙介绍:“她是平姑娘。”又听平儿叫周瑞家的“周大娘”,才知不过是个体面的丫头。刘姥姥问了好,上炕坐了,正想问,小丫头们乱成一团,说:“奶奶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让刘姥姥只管坐,二人就迎了出去。

刘姥姥屏气凝神静候,听得衣裙窸窣,笑语欢声,约有一二十个女人进入堂屋。接着听见传“摆饭”,不大会儿,抬下一张炕桌,碗盘罗列,盛满鱼肉,不过略动几筷子。板儿闹着要吃肉,被刘姥姥打了一巴掌。周瑞家的笑嘻嘻地走来,招手叫她过去。刘姥姥带着板儿来到堂屋,见炕上坐一天仙般的丽人儿,忙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儿说:“周姐姐,搀着不拜吧。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说:“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凤姐儿点点头。刘姥姥已坐在炕沿儿上,百般哄板儿出来作揖。板儿躲在她身后,死也不肯出来。

凤姐儿笑着说:“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说你们嫌弃我们;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说几句客气话,凤姐儿叫丫头抓些果子叫板儿吃,让周瑞家的去回明太太。说了几句闲话,周瑞家的回来,说:“太太忙着呢,说是有什么事二奶奶做主了。”又对刘姥姥说:“没有说的便罢,有什么事,只管对二奶奶说,和太太一样的。”边说边使眼色。

刘姥姥未开口先脸红,只得不顾羞耻,说:“今天初次见姑奶奶,按理是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地来到你老这里,少不得说了。只因他爹娘连吃的都没有,天气又冷了,只得带着你侄儿奔你老来了。”说着,又推板儿,“你爹娘怎么教你的?你来做啥事?只顾吃果子!”凤姐儿见她不会说话,笑着制止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就让周瑞家的先给她安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