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迎上去问:“你说些什么,只听见‘好了,好了’?”道人笑着说:“你能听到‘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世上万般事,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要不了,就不好;想要好,就是了。我这歌儿就叫《好了歌》。”士隐已大彻大悟,说:“我把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怎样?”道人笑着说:“你就解解看。”士隐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挥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道人拍掌大笑,说:“解得贴切!”士隐说声“走吧”,也不回家,与道人飘然而去。众街坊把这事当成新闻传说。封氏得知,哭得死去活来,让她父亲派人寻找,却没有音讯。到了这一步,封肃也只好让女儿跟他度日。

这天,甄家的丫鬟在门前买线,只见新任的县官路过。她抬头看去,大轿内的太爷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就转身进门,也没放在心上。待到晚上睡下,忽听一片打门声响,许多人乱嚷:“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吃了一惊,忙开门出来,赔笑问有什么事。那些人只说:“快请甄爷来!”封肃说:“小人姓封,只是小婿姓甄,已出家一二年了。”公差说:“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既是你女婿,你去跟太爷说。”封肃跟公差去了,直到二更才回来,说:“原来新任太爷姓贾名化,跟女婿是旧交。他从门前路过,见娇杏丫头买线,以为女婿也在这里,所以派人来传。我把缘故说明,那太爷叹息一阵,要派人去找英莲,临走还送我二两银子。”

次日一早,雨村派人送来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送封肃一封书信,托他向甄家娘子讨娇杏当二房。封肃正想讨好太爷,乐得眉开眼笑,一力撺掇女儿,当夜就用一乘小轿把娇杏送到县衙门。雨村欢喜万分,封了百两银子赏给封肃,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让她自己过日子。

原来,那年雨村得士隐赠银相助,次日就赶往京城,三篇文章,十分得意,中了进士,当了县太爷。他虽有才干,但依仗才能,怠慢上司,不久被参了一本,革去职务。他把家眷与积蓄送回故乡安顿好,就独自出来,游览天下名胜。这天他来到扬州,病倒在客店里,病愈后断了盘缠。幸遇两个旧友,把他荐给盐政林如海,当了林家小姐的老师。

林如海名叫林海,字如海,本是前科的探花,苏州人氏。他祖上也曾为侯,世袭到他父亲,他便由科举出身。他年已四十,仅正妻贾氏生有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俩爱如掌上明珠,所以尽管是女儿,也当成儿子养,请来先生教她读书。黛玉年幼,身体又弱,功课不限多少,所以雨村教起来格外省力。过了一年多,贾氏夫人忽然患病身亡。黛玉侍奉母亲,守礼尽孝,大病一场。雨村无事,每当天气晴朗,就到外面游玩。这天他来到郊外,见一山环水绕处,有座破落的庙宇,匾额上题“智通寺”,门两旁的对联为: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暗想,从这对联上看,庙里的和尚也曾在官场中栽过筋斗。他来到一家村酒店,想喝上几杯,却有一位酒客站起来,大笑着迎他进来。他认出那人是京城里古董行的贸易冷子兴,在京城时二人非常投机。雨村与他见了礼,要上酒菜,互相说了些客气话,才问:“近来京中有什么新闻?”子兴说:“倒是老先生贵同宗家出了件小小的稀罕事。”雨村说:“弟族中无人在京。”子兴说:“荣国府不也姓贾?”“原来是他家。若考证起来,我和荣国府还是一支。但他那么荣耀,我们不便去认亲,倒越来越疏远了。”

子兴叹道:“当年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是老大,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继承了官爵,他也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八九岁上死了,次子贾敬继承了官爵。贾敬一心想成仙,幸亏早年生有一子名贾珍,把官爵让贾珍袭了,只是跟道士们鬼混。贾珍也生有一子,名叫贾蓉,今年才十六岁。因为敬老爷什么事都不管,这贾珍父子只知玩乐,把宁国府闹得翻了过来。那奇事出在荣府里。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爵,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爷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代善早已去世,老太君还健在。贾赦承袭了官爵,也不管家事。贾政自幼酷爱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皇上因体谅先臣,额外赐政老爷工部主事之职,如今升了员外郎。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贾珠,十四岁考上秀才,不到二十岁娶了妻,生了一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位小姐,就生在大年初一。不料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生下来,嘴里就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刻了许多字,你说奇不奇?”

雨村笑着说:“果然奇异。只怕他来历不小。”子兴冷笑着说:“大家都这样说,因此他祖母爱如珍宝。他周岁时,政老爷让他抓周儿,试他将来的志向,谁知他什么都不抓,只抓脂粉钗环玩弄。政老爷说他将来是酒色之徒,便不喜爱他,唯独老太君把他当成命根子。如今他已七八岁,虽然非常淘气,但聪明异常,一百个不抵他一个。他说出话来也奇怪:‘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说他将来不是个色鬼吗?”雨村正色说:“不对!只因你们不知他的来历,就是政老前辈也错看了他,不是高人是很难看透的。”

子兴见他如此郑重,请教缘故。雨村说:“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者外,其余的都没有多大差别。大仁者是应运而生,大恶者是应劫而生。”接着,他列举了各种仁德的明君、残暴的昏君、治世的良臣、乱世的奸雄,甚至那些诗词的魁首、书画的翘楚,都是聪明灵秀在万人之上,乖僻邪谬在万人之下,只看他出生在什么样的门第、受到什么样的教育。子兴问:“照你这种说法,也是成者王侯败者贼了?”雨村说:“正是这个意思。”他又列举了一些事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子兴说:“贾府中四个姑娘也不错。政老爷长女名元春,因她贤孝,才德兼备,选入皇宫做女史去了;二小姐是赦老爷姨娘所生,名叫迎春;三小姐是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是宁府珍爷的妹妹,名惜春。因史老太君极爱孙女,都跟着祖母,一处读书。”雨村说:“贾府的小姐,取名怎么俗套?”子兴说:“因为大小姐是大年初一生的,叫个‘元春’,其余的都跟着叫个‘春’。上一辈的排行也是跟着弟兄走的。就如贵东家林公的夫人,名叫贾敏,与赦、政都是‘文’字旁。”

雨村问:“政公有个衔玉之子,赦公就没一个?”子兴说:“政公有了玉儿,他的妾又生了一个,还没听说是好是歹。赦公也有二子,次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娶的是政公王夫人的娘家侄女为妻,亲上加亲。这位琏爷捐了个副知府,也不喜欢读书,为人爱耍心眼儿,言谈也说得过去。他自娶了妻,这位夫人却没有不称赞的,模样儿极标致,言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竟是一万个男人也抵不上她一个。”雨村笑着说:“我说得不错吧?我方才说的这几个人,只怕都是那正邪两赋来的。”雨村看了天色,说:“天不早了,别关了城门进不去。”二人起身,算还酒钱,忽听有人说:“雨村兄恭喜了!”雨村回头一看,原来是当时一案革职的同僚张如至。他是本地人,打听到上司准备起用旧人,便四下里寻找门路,今日遇见雨村,所以道个喜。冷子兴听了,就让雨村求林如海,让林如海给贾政写封书信,就可保雨村官复原职。

第二章 贾母惜孤女

雨村回到林府书馆,找到朝廷的邸报看真切了,次日,找林如海面谈。林如海说:“凑巧了,因我妻子去世,我岳母念及小女无人照顾,派了仆妇船只来接她,我正要让小女进京。老兄训育小女之恩,还没报答,遇上这个机会,正好报答老兄。我想好了,只要修书一封,托内兄周全,不用老兄花一分一厘。”雨村打恭称谢,问:“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不敢求见。”如海说:“说起我的亲戚,跟老兄是一家,本是荣国公之后。大内兄名赦,字恩侯,现为一等将军。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不是轻薄纨袴之流,所以我才敢致书烦托,以不污老兄的清操。”雨村再次拜谢了。如海又说:“我已选定于下月初二送小女进京,老兄可一路同去。”

黛玉原不忍心离开父亲,但她外祖母一心要她去,如海也说:“为父年已半百,你身体多病,年纪又小,上无母亲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你去外祖母家,也使我少了后顾之忧。”黛玉洒泪拜别了父亲,随了几个仆妇登舟离去。雨村另乘一只船,带两个小童,跟随前往。到了京城,雨村备了“宗侄”的名帖,到荣府投了。贾政已见到妹夫的书信,忙请入相见。他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何况是妹夫推荐,因此极力相助。不上两个月,就为雨村复了职,选派金陵应天府。雨村辞了贾政,自去上任。

那天黛玉下船登岸,早有荣府派的轿子车辆等在码头上。她早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便告诫自己,步步留神,时时在意,免得因言谈举止惹人耻笑。她上了轿,进了城,见街道繁华,人烟稠密。行了半日,看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衣冠华丽的家人。正门上有一匾额,上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正门没有开,只有两个角门让人出入。往西走不远,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轿子进了角门,走了一箭之地,落了轿,换上四个衣帽整齐、十七八岁的小厮来抬,众婆子下车跟随。到一座垂花门前落轿,众小厮退下去,婆子们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她进了垂花门,见两旁是游廊,正中是穿堂,转过一架紫檀木架子的大理石屏风,穿过三间厅房,后面才是正房大院。上房五间,雕梁画栋,两旁是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种鸟雀笼子。台阶上坐的几个丫头忙站起来,笑着迎上来,三四个人争着打帘子,通报:“林姑娘来了!”

黛玉进了屋,见两个人扶着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君迎来,知道是外祖母,就要下拜,却被外祖母一把搂住,“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黛玉也哭个不住。众人流着泪,劝住了,黛玉才施礼下拜。贾母一一指给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已故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黛玉一一拜见了。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天有远客,不必上学了。”不一时,三个奶妈与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三人珠围翠绕,都是一样装束。黛玉起身见礼,一一相认。贾母伤感地说:“我的女孩儿,最疼的就是你母亲。她又比我先去了,不能见一面,让我怎不伤心?”拉着黛玉的手又哭起来。众人好容易才劝住。

众人见黛玉年龄虽小,却举止言谈不俗,身体似乎弱不胜衣,却别有一种风liu,知她有中气不足之症,问她:“常吃什么药?怎么治不好?”黛玉说:“我从会吃饭时就吃药,经过多少名医也不见效。我三岁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出家,说是:‘舍不得她,这病一辈子也不能好。想要她好,除非从此听不到哭声,除父母外,所有外祖母家的亲戚一概不见,才能平安过此一生。’我父母见他疯疯癫癫,也没答应。如今还吃人参养荣丸。”贾母说:“我正配丸药,叫他们多配一些。”正说着,只听后院中笑声朗朗,有人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暗想,这里人人敛气屏声,是谁如此放诞无礼?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位恍若天仙般的盛装丽人走进来。贾母笑着说:“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辣货,就是南京说的‘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众姊妹告诉黛玉:“这是琏嫂子。”黛玉想起母亲说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的娘家侄女,自幼男孩儿般教养,名叫王熙凤,忙笑着见了礼,称呼“嫂子”。

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仔细打量了一阵,送到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见了!看她那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挂在心上。只可怜我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偏去世了!”边说边用手帕擦泪。贾母笑着说:“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快别再说这些话。”熙凤一面自责“该打”,一面一连声地问黛玉:几岁了?读的什么书?吃的什么药?又叮嘱黛玉不要想家,想吃什么、玩什么,丫头婆子们伺候不周,都告诉她。接着,她又吩咐婆子们搬行李、收拾房屋,让跟黛玉来的人先去歇着。说着话,已摆上茶果,熙凤亲手为黛玉捧茶捧果,又说:“我知道妹妹要来,预备下两匹缎子给妹妹做衣裳,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撤了茶果,贾母命两个老嬷嬷领黛玉去拜见舅舅。大舅母邢氏忙起身说:“我带外甥女过去,方便些。”垂花门外已备下一辆翠幄青绸小车,邢夫人携黛玉坐上,由小厮们拉到宽绰地方,套上骡子,拉出西角门往东,过了正门,进入一座黑油大门,到仪门前停下车。邢夫人携黛玉下车进门,黛玉看出这是一府隔成的两院。进了三层仪门,见房屋都小巧别致,不像那边轩峻壮丽,院中到处是树木山石。进入正房,许多盛装的丫鬟迎接了,邢夫人让黛玉坐下,派人去书房请贾赦。不一会儿那人回报:“老爷说:‘连日身体不好,见了姑娘都伤心,暂时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同家里一样。有什么委屈,只管说,不要客气。’”黛玉坐了一会儿,就要告辞,邢夫人留她吃了饭去,她说:“舅母留饭,原不应告辞,只是还得拜见二舅母,去迟了怕不恭敬,改日再领,请舅母原谅。”邢夫人就命人用原来的车送黛玉过去。

黛玉回到荣府,由嬷嬷们陪着向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弄堂,仪门内有个大院落,里面房屋气势恢弘。顺着大甬路,进入堂屋,迎门挂着一块赤金九龙青底大匾,匾上写着“荣禧堂”三个斗大的字,后面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还有皇上的“万几宸翰”印宝。室中陈设着几件名贵古董,再看有一副对联,是乌木做的联牌,上面镶着錾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