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他一起长大的师弟,不仅忘却了往事,还无法原谅他谋害师尊,设计夺走教主之位。
他悉心养育的徒儿,从未有一日愿意认他这个师尊。
至于秦沐微,虽然他们素未谋面,他却从最重要的这三个人口中知道,秦沐微较之于他,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阴沟里的老鼠。
他们都巴不得他快些丧命,好让这副躯壳腾出空来,迎接至纯至善的新主人。
若他就此身死道消,悠悠众生之中,竟寻不到一个肯为他流滴眼泪的人。
他这几十年,被痴心妄想所折磨,在求而不得中挣扎,于贪嗔怨恨间辗转,从没有体会过,哪怕是最寻常的人,也理应获得的一丝温情。
他的一生,也就如此惨淡收场了。
赶在2022的最后一天,把这篇文的上半部分写完了,章节也凑了个整,祝美女老板们新年发大财!
61 曾是惊鸿照影来
梅临雪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梅府。
梅家叔母见到他的模样,骇了一大跳。近半年以来,她这宝贝侄儿一直有些心事重重的,即便她出言关心,对方也只是闭口不答。
这次出了一趟远门,梅临雪竟是带着伤回来的,人也消瘦了一大圈,眉眼间还存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的身上,似乎何处与从前那个温和磊落的梅家少爷不同了,但又难以形容。
叔母叫来随行的侍卫仔细查问,才知道梅临雪被人刺过一剑,险些丧了命,还好修养一段时日后,已经没了大碍。听罢,她接连拍着胸口,胡乱感谢着各路神仙。
是夜,叔母在庭院里设下家宴,亲自张罗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想让夫君好生开解一下侄子,为他解开心结。
没成想,梅临雪在席上仍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叔父梅元申同他交谈,他也只是魂不守舍地敷衍应答。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梅元申便勃然大怒:“梅临雪,你如今面对长辈不恭不敬,态度如此轻慢,成什么体统!我从小便是这样教导你的?”
好好的一桌家宴,竟吃得叔侄失和,叔母不愿见他们起纷争,连忙打起了圆场。
梅元申不顾她的劝说,继续厉声道:“我原本与徐家已经说好,等到时机合适时,便择一个吉日,安排你和徐家姑娘成婚。现在看你这般不成器,怎担得起成家立业的重任!”
梅临雪本来低垂着头,静静任他责骂,听到后半句,他忽然神情一变,正色道:“叔父,我是不会娶云珊的。”
他声量虽不大,但语气坚定,似是心意已决,难有转圜余地。
梅元申被他这么一堵,抚须的手都僵住了,气得怒喝道:“江州徐氏与我梅家门当户对,你与徐家姑娘结为道侣,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可知叔父是耗费了多少心神,才为你定下这门亲事!”
见梅临雪仍是不为所动,梅元申叹了一口气,语气中透出几分痛心:“临雪,你从前是最重孝义的,怎会连叔父的话也不听了?……难不成,你是受那魔教妖人蛊惑,才突然转了性子?莫非你读过那封书信之后,也没有半分动容,还要执迷不悟吗?”
未等梅元申说完,梅临雪便轻声打断了他:“叔父,你所说的那个人,我不会再见到了。”
梅临雪的手忽然颤抖不止,掌中玉杯迸出道道裂纹,碎片将他的指腹割破,流下殷红鲜血来,他却恍然不觉:“因为……薛戎已经死了。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此话一出,不仅叔母大为惊异,梅元申的心神亦是为之一震,一时无人言语。
四下静了许久,梅元申强自按捺住心中激动,颤巍巍地开口:“我儿,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手刃了慑鬼尊那个魔头,替你的父亲母亲,还有梅家的三百余名亲眷,报了当年的血海深仇?”
“喜事,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叔母向来多愁善感,听闻这一消息,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赶紧掏出锦帕擦拭,“临雪,你如今有出息了,若是兄嫂的在天之灵得见,定要欣慰难当。”
梅临雪喃喃重复着:“……是啊,大仇得报,真是天大的喜事。”
他将手掌覆于额上,露出的下半张脸分明是在笑,可看他不断耸动的双肩,又像在经历一场悄无声息的恸哭。
见状,叔父叔母又是担忧,又是不解,正欲向他探问其中详情,却见梅临雪站起身来,敛了面上凄怆笑意,向他们拱手一拜:“叔父,叔母,恕孩儿今晚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梅临雪便径自离去了,任凭二老在身后如何呼唤,他也只是置若罔闻。
他并无地方可去,也不想回房,漫无目的地行走一阵后,便席地坐下,让府中下人取来一坛罗浮春,兀自将酒灌入喉中。
他心乱如麻,头脑也有些浑噩,倒是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长大成人后,头一回遇见薛戎的情形。
那是在西麓湖上,他乘船出游,意外与薛戎打了个照面。彼时,薛戎尚不知他的身份,而他也不知薛戎便是屠尽了毓珑山庄的慑鬼尊。
当下,梅临雪只瞧见有个人立在岸边,披着一袭黑衣,面容平淡,简直难以让人留下印象,然而身姿却峻拔英挺,气度也威厉不凡。
那人朝他招了招手,梅临雪便请船夫靠了岸。一问才知,对方称自己与友人相约一同游湖,然而时辰已经过了,友人却久等不至,他便疑心友人已经先行出发了。因此,他想劳烦梅临雪将自己捎带上船,到湖面上去寻友人所乘的船只。
对于旁人所求之事,梅临雪向来乐于相助,自然应允了。
等那人登了船,却不急着找人,反而认真端详起梅临雪的容貌来,一时夸他双眸明亮,一时夸他气韵出尘,极尽油嘴滑舌之能事。
面对种种冒犯之举,梅临雪不由得带了薄恼,可是又不好直接将人赶下船,便一味忍耐着。
菱叶萦波,日光和暖,梅临雪端坐于船上,不久便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此时,这个头一回见面的人,竟凑近了他耳畔,低语道:“……梅公子,你再不当心些,本尊便要吻你了。”
梅临雪睡意正浓,并未理睬。片刻之后,方觉什么柔软之物在颊边一点,很快撤了开去。
他骤然醒转,抬手捂住脸颊,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待到终于反应过来,他气得满脸通红,立即挥出了冰绡,要将这个胆敢轻薄自己的登徒子好好教训一番。
而那人自知大事不妙,双足在船舷上一蹬,在湖上连行数百步,转眼便踏到了岸上。水中只留下数圈涟漪,一层层向外荡开,带得莲叶摇曳不止。
他远远逃开后,才回过身,冲梅临雪喊道:“梅公子,咱们后会有期!”
他自水面穿行而过,连鞋履都未湿,哪里还需要借梅临雪的船来寻人?
眼看对方脚底抹油,追也追不上,独留梅临雪在船上气恼不止。他只觉此人一身修为深不见底,心思也捉摸不透,应是修真界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惜言辞轻佻,又爱戏弄人,不像什么正人君子。
回想起此事,梅临雪不由得失笑。下一瞬,他的心口却如遭针刺,痛得挛缩起来。
如今时过境迁,那样坏心眼、又那样意气风发的一个人,他已经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