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城旁边挤了不少村民, 有个几岁大的小男孩儿被大人扛在?肩上,兴奋得手舞足蹈,火车轰隆隆路过的时候,孩子屁股都坐不住了, 他爸爸不得不用力抓紧他的双腿,小孩儿感觉不到疼, 冲着?火车大喊大叫,数数:“…八,九,十…十四,十五,十六!爸爸,十六,火车一共有十六节!它怎么那么长呀?真厉害!”
“这么长啊!火车竟然有这么多车厢,一次能?坐下多少人啊?”
“这都不算什?么,我还见过三十多节的呢!”有个人显然是坐过火车的,立即显摆起来。
万云也顾不上自?己?脚边的担子了,努力仰起头来看,火车到底长什?么样儿,周长城见她脖子都拉长了,不禁笑笑,小心护好胸前装钱的布包,微微蹲下,再把她抱起来,让她看个饱。
这下可?顾不上什?么害羞不害羞的,万云恨不得跟边上的小孩一样,坐在?周长城的肩膀上,火车路过,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山间铁路弯绕,那条黑色的尾巴也很?快就消失在?山和山之间了,等火车过去,一群人的头还没转过来,看得不够痛快,要是再来一趟绿皮的就好了,但尽管如此,回去也有三两天的话题说头了。
周长城这才把人放下来,拍拍她脑袋:“这下可?过瘾了?”
“过瘾!还想再看!”万云的嗓音脆脆的,一害羞一兴奋的时候,更是明显,她转头,眼睛里?都是惊喜和笑意,“城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坐上火车?”不等周长城回答,又问,“城哥,你?怎么这样稳得住?你?从前看过火车吗?”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看真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周长城挑了个简单的回答,见人们逐渐要往回走,忙把万云拦在?自?己?和两个木桶中间,不让人碰到她,“小心些,回去再说。”
周长城的性格似乎向来是这样,可?以说平淡如水,也可?以说稳定如山,只要不是涉及小云,师父师娘和工作转正这种核心的事,不论是遇见什?么新鲜的东西,他表现出来的情?绪都不会太?过起伏。跟万云这种脑筋一转就一个想法,立马要去做的,倒是可?以互补。
人群散去,如同?退潮的鱼虾。
万云这才从那阵兴奋中回过神来,手脚并用把自?己?的担子装好,又看着?周长城一脸防贼的警惕表情?,双手抱住自?己?胸口的钱袋子,她这才有空看那两个空桶,六十个卤蛋是早就卖光了,六十斤瓜子也清得七七八八,今天大丰收!
随着?人不停往外走,周长城和万云夹在?其中,移动缓慢,但两人却没有随大伙儿往西郊的方?向走去,而是跟着?阿文姐的背影,朝着?村里?走。
阿文姐是土生土长的平水县人,加上这些年担担子卖米粉,到处跑,对附近的地?形很?是熟悉,她今天带来的米粉也卖完了,侄子替她挑着?空担子,她则是在?肚子里?揣着?一包零散的钱票。
四个人从众多人群中脱离出来,绕着?田埂道路走了好久好久,又爬过两座山,才从西郊回到东郊的村子里?,再走半小时就能?到家具厂,路是绕远了,但胜在?安全。
现在?是年关,一到年,就是关。每到年底,各路牛鬼蛇神就出来了,公共交通是重?灾区,不少坐公交上班的人,都和亲朋抱怨,在?车上被划破了衣袋,轻则被偷钱偷票,重?则还有上夜班被人拦路打劫的。公安抓了几个人,甚至按着?严打的标准去判了,可?这种偷抢行为就是没有办法完全杜绝,各单位只能?提醒大家出门要注意安全。
阿文姐就是考虑到今天这么多人,他们几个挑担子的,当日全都在?卖吃食,一直不停歇地?在?收钱,要是有红眼病的小偷瞧见了,主意估计就打上门了,若是食物不见了,骂两句也就过去了,要是辛苦赚来的钱被抢了,恐怕气得半夜都要起来哭着?骂那偷儿的祖宗。
周长城和万云深觉阿文姐说得有道理,看完这个通车仪式的热闹后,见无人尾随,便跟着?她爬山涉水地?往东郊走去,一直到大中午,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这才回到家具厂筒子楼的小家里?。
今天中午,筒子楼里?人也不多,好多人跑去西郊看火车,公共汽车来来回回就那两辆,估计好多人都没挤上车,夫妻见水房空空,两个赶紧打热水洗手洗脸,洗去一身灰尘,周长城动作快,在?屋外生火煮汤,下了两碗米粉,等吃饱喝足,力气和精神才回到了身上。
这时已经是半下午的时候了,好天气散去,太?阳被一团乌云遮住,天空阴沉沉的,挂满了铅色的云,围在?半山上,像是随时要坠下来,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平水县冬季的雨,那是渗人的冷,万云立即让周长城穿上棉衣,别冷到了。
筒子楼的邻居们就是这时候三五成群地?回来的,到了熟悉的家门口,谈的不外乎是今天的见闻,还说起市里?的领导如何平易近人,有靠前的几个还和领导握手了,说着?又抱怨今天的公共汽车挤爆了,等了好久才坐上车回来。间或也听到有三四个邻居说自?己?的裤带子被割了口子,装着?的一两块钱不见了,于是又对这割裤子的偷儿破口大骂。
周长城和万云本就不是家具厂的人,而是租客,两人向来低调,与人为善,不和邻居起冲突,除了一个主动上前搭话的潘老太?,万云在?这儿几乎没有交好的人,所以也没告诉谁他们两个今天挑着担子去了西郊,听着?外头邻居们骂公交小偷的声响,两人都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感,幸好阿文姐考虑老道。
“城哥,我们点点钱!”万云擦擦手掌,往手指尖呼口气,搓搓暖和,盘坐在?床上,面前摊开几张干净的报纸,迫不及待地想看今天的收获。
周长城看了两遍,确认门已经锁好了,窗户也关上,安全起见,还拿了块布,把窗口挡住,这才从床底下把藏起来的鼓鼓胀胀的布包拿出来,呼啦啦地?把一张张钱票倒在?报纸上,和万云一叠一叠地?数起来,都是面额小小的毛票子,没有大额的,两人无声地?点了好一阵,拿着?纸笔写写记记,对了三轮数,这才算清楚。
“今天加上昨天,一共收了一百八十二?块四毛七分。”万云拿着?自?己?记账的小本子一点点算清楚,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减去各种杂费和购买的成本,卤蛋按着?五成利算,瓜子按着?六成五利算,那么光是这两天挣的钱,就有一百零五!”
说到后面,万云的嗓子都是抖的,这次比上回中秋赚得还多!
中秋节烤米饼,一个一个地?做,做好之后,连着?五天在?东西两郊跑来跑去的,挣的都全是辛苦钱,跟今天这种大量涌入的快钱是没办法比的。
周长城也吓了一跳,就两天的时间,他们就赚了他两个月的工资,噢,不对,现在?他只能?领半个月的工资二?十五块,那算起来就是四个月的工资。
“小云!这是真的吗?我们没有点错?”周长城犹是不信,眼睛发直地?看着?面前一堆堆叠起来的新新旧旧的钱票子,“就卖瓜子和卤蛋,也能?挣这么多?!”
万云重?重?地?点点头,把记账的本子放在?一边,跟周长城一样,脸上的表情?都是没办法控制的笑容,心都跳快了几许,两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傻乎乎地?把眼前二?十多叠票子重?新点了一遍,没错,是刚刚那个数。
“小云…”周长城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大冷天的,他胸前背后都被这一百八十二?块钱给弄热了,“这钱可?真是,忽然,怎么…”他口齿不清了。
隔壁屋的邻居也回来是,是一家四口,两大两小,平常和周长城夫妻就是个点头打招呼的交情?,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万云听到他们开门说话的响动,这才逐渐冷静下来,小声和周长城说:“咱们别声张,人家问起,我们就说去是去了,但人太?多了没挤进去。明天我们就把钱存到信用社去。”
“好。”周长城满眼都是这沓票子,深呼吸几口冷空气,胸口的热火也慢慢降下温,“小云,把存折拿出来看看。”
存折是由万云保管着?的,万云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两个钥匙,又下床,从床脚最暗的地?方?拉出一个木箱子,开锁,再打开一个带着?小锁头的铁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张猪肝色封面的存折,递给周长城,做完这个动作,她稍稍侧身挡住周长城的目光,把自?己?从万家寨带出来的藏着?四百块钱的铁盒往底下塞去。
周长城没有留意到万云的小动作,而是专注看着?存折上的名字,上头写的是万云的名字,存款有三百块,这是他们上回存的,全副身家,便说:“我们再存两百进去,凑个五百块。”
万云把木箱子盖上盖子,坐在?床边,心中纠结要不要和城哥说自?己?还有四百块的事,还是要往后再说,现在?他们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照理说是不该有秘密的。
听周长城这一念,万云想想,又把自?己?平常背着?的小包拿出来,从里?头翻出十多块钱,周长城也从裤兜里?翻出十来块钱,加起来,这才是他们的全副身家。
“不够的。”万云摇摇头,“存四百块吧,等这十来天,把剩下的八十斤瓜子出了,年后再存一笔,就不止五百了。现在?年底,猪肉青菜糖饼全都在?涨价,咱们要留点钱做伙食费,何况要过年了,怎么也得留钱留票来走礼。”
亲戚再少,世俗生活也是免不了的。
周长城失笑:“枉我比你?大一岁,考虑得还不如你?周到。往年我单身一个人,就去提着?烟酒和糖果去师父家走一趟,有时候也会和同?事结伴去车间主任和生产主任家坐一坐,花费不多,一时间,还以为跟以前一样呢。”
结婚了,就不一样了,不过,他喜欢这种改变。
“你?要上班,天天都是跟大男人们打交道,你?们肯定也不想这些。哪像我,天天在?筒子楼里?,接触的全是不上班的大姐和老太?太?们,都不用仔细去学,光是用耳朵听个两分,她们就能?列出一箩筐的人情?世故来。”被周长城这一岔,话题就偏开了,万云用红绳把报纸上的报纸一捆捆绑好,装在?一条黑色的塑料袋里?。
周长城把最后一叠钱绑好,顺手把存折也放进去,让小云锁起来,存钱的事,明天再说。
“这几天是不是也要给桂老师寄点东西了?”万云收拾着?报纸,这些报纸揉成一团,塞到门背后的火盆子里?去,“轰”地?一下,火舌窜得老高,不一会儿又慢慢低下去,报纸烧成了黑灰。
周长城开了桂春生寄来的收音机,调小声音,里?头传出一阵吉他声,接着?一把柔和的女声轻巧地?传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的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自?从拉好屋里?的插座,两人就经常关起门来听收音机,有时候听听歌曲和新闻,有时候能?收到一些评书的频道,万云煮瓜子的时候,四周无人,就开着?小小声地?听,光是收音机里?的歌她都学会好多了。不过,两人都知道收音机是金贵的东西,收到了也没有声张过,这种刻意的藏而不露,让他们在?家具厂筒子楼里?淹没于众人之中,除了卖点吃食,其他便是无人过多侧目。
调好收音机,周长城用脸盆装了小半盆热水,又兑了凉水,拉过万云用肥皂洗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大家都认为钱很?脏,点过钱一定要洗手。
一大一小的两双手泡在?温水里?,你?捏捏我,我捏捏你?,还玩起水来。
“要寄,明天一起去邮局安排了。”周长城想好了,还是那些山货和炒茶叶,他们这儿也买不到多金贵的东西,桂老师手头不缺钱,保持这种远距离的交往,他老人家是不占便宜的,不过是想有人记挂着?自?己?罢了,来往了这么多封信,周长城也摸到一点边儿了。
万云点头,下巴朝着?桌子底下努了努:“山货我都买好,在?那箩筐里?,茶叶明天还要再去看看。”尽管县里?的高山炒绿茶多,但涉及到烟酒茶,价格就贵,还要特殊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