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伟,你?装些清淡的饭菜,拿到医院去给你?爸吃。今天过节,也给他切块月饼,医生交代,要少?吃甜的,别?让他贪嘴。”李红莲又?坐直了一点,自己不能倒下,小伟迟早要回市里上班,老头儿那儿只?有自己,小梅还小,天天上学?,至于小芬,不去细说了。
周小伟看看妈,又?看看姐,知道中间没自己的事儿了,站起来说声好,就出房间了。
等弟弟一走,周小芬就皱眉:“妈,你?明知道思?进是大哥,底下还有弟弟妹妹,婆家那儿挤得一塌糊涂,你?和爸来的话铁定是没有房间住的,又?何?必当着小伟的面儿为难我呢?”
尽管李红莲知道女儿嫁出去,容易两条心,但还是觉得失落得厉害,似乎这么?多年,白养了这个女儿,说出来的话也是灰心丧气的:“小芬,你?当姑娘的时候,在家里要什么?,你?爸和我都尽量满足你?。到你?结婚嫁给思?进,你?说婆家要买大件、思?进要搞调动,我和你?爸也尽力支持你?。就是觉得你?在婆家当大嫂不容易,怕你?受委屈,又?怕你?被思?进欺负。”
“你?结婚也有五年了,娘家从未想过你?能回头帮衬什么?,一心只?希望你?们小两口过得好。就是小伟在市里读高中的那三年,每周去你?家吃饭,我都是叮嘱他一定要带东西上门,就是怕你?婆家看不起你?娘家弟弟。”李红莲和周远峰两人不是当大官,也没有多威风的亲朋,只?是一对尽力对自己的子女好的普通父母。
“妈,我当然知道你?和爸疼我,我不是…”说到这些,周小芬心中焦急又?不耐,妈说这些话不是戳她的心吗?只?是她在家庭和婚姻生活中的煎熬,妈根本就不懂,她也难以说出来,就不免有些难受,“妈,不是我不肯让你?和爸住过去,你?也知道我们家什么?情况,人多口杂,挤挤挨挨的。况且,思?进这些年,前途一直不顺,光是升职调动的钱都花进去不少?,不止我和你?们借了钱,我们和公婆也借了钱的,现在我们孩子小,他弟弟妹妹要上学?,我婆婆身体不好,成天吃药,说起来,真的是,哎…”
周小芬的话九不搭八,说得乱糟糟的,无非是一些成人的生活苦闷,可就是没有松口让父母住到自己家里去。
总之,家家都有家家的经要念,尤其是中年人,这本经念起来简直是无从下口。
李红莲从那个年纪过来,又?何?尝不知道女儿的苦楚,也不为难女儿了:“知道了,我和小伟再?商量商量,你?也别?苦着脸了。”
生儿育女,养儿防老,人生的事,哪有那么?容易?
李红莲闭着眼,让周小芬带小梅出去逛逛中秋节的灯会,说自己要睡会儿。
周小芬讪讪,见妈妈不再?开口,自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起身出去了。
前头和周长城万云夫妻闹得这样不可开交,在他们家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想分辨清楚,其实怎么?都分辨不清楚,就是分清楚了又?能有什么?结果?呢?人和人之间,自然也有感情,可这种半路出来的感情,和亲生骨肉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第054章 第 54 章
从?师娘家离开?后,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牵着手下楼,往坝子街新渡口走去,两人的手不是牵着, 而是紧紧地掐着对方, 把对方的手都掐红了,可互相都没有发?觉,直到?遇到?了熟人同事?,朝着他们夫妻打?招呼, 这才打?破了他们之间僵硬紧绷的气氛。
周长城立即松开?自己的手,他平日?里和钢材机器打?交道,知道自己的手上有多大的力气,小云肯定痛了, 于是先回头看了一眼万云, 她倒是没说痛, 大概是被人打?断, 从?李红莲家带出来的凶色也平复下来,恢复正常, 这才和同事?笑着说节日?好,大家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各自分开?。
“小云,要回家去吗?”等快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 周长城问,又摸摸万云那被自己握红的虎口和手背。
“都出来了,今天又过节,县政府门口的广场不是有花灯吗?我们去看看吧, 我还?没见过呢。”万云抬头看看天上的圆月,又示意周长城去看,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她不会念诗,只朴素地赞道,“今晚的月亮真好看,又明又亮。”
“好,走吧。”周长城看完美丽的月色,重新牵住万云的手,一起往县政府门口的广场走去,心里沉沉的,又觉得对不住小云,今天中秋,本该团圆美满,却让她连顿饭都没吃上,又提议,“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
万云这才转过头,又去看周长城,心里软软的,上身忽然依赖地贴上前去,在满街人海中,两人相依,异常亲密:“城哥,我不饿,你别担心我。”
县政府大楼的门口两边,各挂了个红彤彤的大灯笼,门头上横着一条红布,上面写着“欢度中秋”四个大字,大门口的广场花灯不多,只是小小围了一圈,数一数,只有二十?来盏简易的小宫灯,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了,里头的灯泡发?着昏黄不甚亮眼的颜色,挂在广场边缘的柱子上,平日?这里只有两盏白炽灯照明,因此尽管简陋,但这点灯光氛围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玩乐。
今夜的广场比往日?要热闹得多,一家老?小占地赏月的不在少数,人声?喧闹,大人们在打?牌说笑,孩子们在跑跳,放眼望去,均是人间喜乐。
周长城和万云没挤到?广场中央去,中间人多,无处下脚,而是在边缘的角落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看月亮,又看看灯,这是和平日?不一样的政府广场。
原来中秋花灯会就是这样的啊,好像不壮观,也没什么看头,不过聊胜于无,见识一下也行。
过了好一会儿,万云才从?这些灯火中渐渐回过神来,问周长城:“城哥,委屈吗?”
听了这么多年挤兑的话,委屈吗?
周长城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月,天地辽阔无边际,秋天凉爽的风吹在身上,身边有一心爱护自己的妻子,只觉得人生坦荡,再无壁垒。
委屈吗?委屈的。
他看不出师父师娘在中间的偏爱和界限吗?他全都明白。
今天,万云替他砸了师娘家,会觉得万云不懂事?吗?不,完全没有,周长城只觉得心中的那口鸟气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万云做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多年来,许多人不停地告诉他,对师父师娘一家一定要有感恩的心,因为在他无处可去的时候,周远峰一家给了他容身之处,更别说带着他求着武厂长给了份工作,还?传授了安身立命的技能。周长城被这种告诫不停规训,忘了在感恩之于,自己其实也给他们带去了不少好处,也忘了直起身来堂堂正正做个独立的人。
周长城的童年贫穷但幸福,祖辈和父辈对他疼爱有加,就是当年落魄的桂老?师,对他也是循循善诱地引导他向善,这种安稳和温馨是刻在他人生底色里的,时至今日?,他所渴望和追求的,是一个有秩序的家庭,家中父母健在,有兄弟姐妹,大家相亲相爱,互相爱护。
师父师娘家,有双亲、有姊妹,很符合他理?想中的秩序感。可惜,这个家庭和家庭中的秩序感并不属于他,若不是今晚这种平静的假象被打?破,周长城还?会沉浸在其中,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继续付出,继续自我欺骗下去。他捂住耳朵和心跳,想,只要自己常年在师父师娘身边,大家总归能有几分真感情?的。
这些年来,周长城知道,在师父师娘心里,自己和他们的亲生儿女是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他接受这个差异,只是深深隐藏,多提无益,
周长城是这么回答万云的:“委屈。不过,我会找到?方法安慰自己的。”因为不自己抚慰自己那颗受伤的心,就再没有人能帮到他了。
不过,现在嘛,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尤其是这个妻子全心全意向着自己,作为丈夫,他得到?了万云的全部偏爱,那种快慰,就如同此刻,有月亮有清风,还?有妻子,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小云,我始终觉得,和你结婚,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周长城笑出来,真心诚意,发?自肺腑,千万人中,换一个人都不行,这个人必须是万云,必须是会发?狠打?架,爱恨分明,不由分说维护他的万云,只有对象是万云,那么结婚这件事之于周长城,才会是大大的好事?。
“前几年的中秋和除夕,师父师娘也会喊我去吃饭,尽管他们不让我动?手干活,可我从?不敢晚到?,早早就过去帮忙烧水倒茶,看自己能做点儿什么,不敢闲下来。等吃过一顿饭,他们聚在一起说笑,谈起家里亲朋的拜访和事?情?,我都不熟悉,待着没意思,就一个人回厂里的大通铺,有时候回去只有一个人,我就抱着篮球去练投篮。要是有留在厂里没回家的同事?,大家就聚在一起去看场电影,吵吵闹闹的,一个节就过去了。”
电机厂那么大,能同时容纳上千人在里头上班,可到?了这种举国的节庆,所有机器停歇,职工离场,锅炉熄灭,厂里只剩下保卫科的值班人员和周长城这个无处可去的孤儿。
周长城永远都记得,第一年睡大通铺的时候,中秋节从?师父家里出来,大通铺的房间里没人了,同事?们个个有家可回,他回到?厂里,实在无事?做,就拿了篮球去球场,从?这头跑到?那头,篮球在他手上抛出又接回,直到?跑出一身汗,气都喘不过来,这才躺在球场上,摊着,双手枕在脑袋后头,独自看月亮,十?六岁的周长城盼着这样的夜晚能快点过去,大伙儿能早点儿回来上班,厂里早点儿恢复动?静,那时候的夜晚,寂静的篮球场上,月光特别亮,篮球拍在水泥地上的声?音特别响,响得有回声?。
这些年,只要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那点回声?就不停响在他心里。
听着周长城回忆从?前的日?子,万云握住他的大掌,有令人安心的茧子,靠在他的肩上:“我也觉得结婚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呢。”
至少目前,万云没有看到?结婚的坏处,周长城有归处,她也有归处,他们都得到?了身心的归属。
发?脾气,砸碗筷,和人吵架,放狠话,是一件值得多快乐的事?情?吗?并不是的,万云也知道的,情?绪起伏,带着大恩大仇,是个人都会难受,甚至好长时间都走不出来。可是她见不得周长城让人看不起,这是她珍爱的人,自然希望谁人都来珍惜他。
女人爱一个男人,爱到?某种程度,感情?里会带有一点母性。
周长城揽住万云的肩一起看月亮,夫妻俩儿挤在一起喁喁私语:“小云,多谢你维护我。”
“你也维护了我呢。”万云甜滋滋的,想到?矮小的周小伟竟要对女人动?手,被高大健硕的周长城推在地上,那一脸惊讶又无措的模样,不想相信温驯的周长城会对他动?粗,她都要笑出声?来,抬头看周长城深邃的轮廓,不顾四周有人,亲了一口,“不过往后我们还?是别打?架了。”
他们虽然读书?少,但也是明道理?的人,打?架不好,男人打?女人更不好。
周长城也缓过劲儿来了,捏捏万云的手心,和她十?指相扣,做出保证:“往后我都不会让人在你面前动?粗,谁都不行。”师父师娘也不行。
“有点儿凉了,咱们回家吧。”万云扯了扯身上的衣衫,又看看天上的圆月,有种胸中郁气散尽,拨云见日?的松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