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快一个多小时,这才到家门口,万云请大叔帮忙把箱子搬下来,付了六毛钱,又?给他倒了一碗水感谢,等大叔拉着车走?后,她对着占了他们?家一小半地方的?木箱子发愁,钉子钉得这样严实,她徒手真没办法打开,还是要等城哥回来,拿工具撬开才行。
顾不上这个箱子,万云忙忙把背篓上的?东西拿出来,又?点了点卖卤蛋的?钱,放入他们?存钱的?铁盒子里,趁着天光没有完全黑下去,赶紧挑瓜子里头的?掺杂物,早开灯就意味着多花电费,她和周长城都?是习惯挨到摸黑了才肯开灯的?。
万云手速极快地挑了一遍瓜子里的?小杂物,看外头有人亮灯了,自己也开始拉灯,用中午留着的?鸡汤下了碗汤米粉,敲个蛋,从菜地里薅棵青菜放进去,晚饭就解决了,等吃了饭,又?忙着给周长城留一壶洗澡用的?热水,自己再去水房洗澡洗衣,杂事忙完,这才有功夫坐下来算算钱。
成本?花出去,现钱赚回来,点钱的?时候,真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了。
现在周长城和万云装钱的?那?个新铁盒子里,分了两份钱。
一份是周长城的?工资存款,除去两人生活上必要的?支出,一个月下来,多的?话能存十三块,少的?话能存十块,自结婚到现在,已经存有三十八了。
另一份是万云担担子赚的?钱,除开买食品和物料的?钱,积累起来有八十六。这当然不能算万云一个人赚来的?,如果没有城哥托底的?工资作为花销,他们?两个也没有办法这样迅速存到八十六。
不论怎么算,小夫妻俩儿每天夜里睡觉前,都?要看一看铁盒子里渐渐多起来的?票子,对对方勉励几句中听的?话,说着说着,两人就会滚到一起去,然后好成一个人。
过了夜里九点,万云把门锁上,频繁从窗户里朝外看去,城哥说今晚的?排班跟昨天的?一样,九点四十左右估计就能回到家了,她还给他留了宵夜,鸡汤她没喝完,还留了一碗,加点儿水就能再下一碗米粉,够他吃饱的?。
谁知家具厂筒子楼的灯陆续关掉了,也没见周长城的?身影,万云有些焦急起来,城哥不是那种顾头不顾尾的?人,他做事相当靠谱简单,很让人很放心的?。
万云拿着本?万雪给的?故事书,勉强看完一页,看样子都?快十点了,因为筒子楼外头的路灯都开始调暗了。
模糊中,万云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一深一浅来了两个影子,看这样子是直奔她这屋子来的?,家具厂筒子楼这么多年来虽然并未发生过什?么入室偷盗的?事,但现在县里越来越多人,风气?保守归保守,二流子也是有的?,一切都?不好说,何?况今晚只有她一个女子在家,万云立即就从角落抽起一把砍柴刀。
那?两个影子果然是到了万云门前停下,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万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出来是门口的?何?保安,他敲了几下门,喊道:“小万,小万,这是电机厂的?人,说是你爱人托他给你带句话。”
万云紧提起来的心这才松开,把柴刀无声地放在一边,打开一条门缝,门口是筒子楼的?何?保安,还有一个见过面的?男人,对方穿着电机厂的工作服,看样子一脸的?疲惫,上回万雪生孩子,也是这人给万云带的?消息,万云这才把门缝再打开了点儿。
这回他也是来送消息的?,门口的?男人说,周长城的?师父周远峰晚饭过后回到厂里加班,犯了高血压,手脚发麻,吐字不清,半晕在地,被大家扶着背着送到厂区医院去了,医生检查完,说是小中风。
周远峰的?儿子周小伟不在,李红莲被人喊到医院,慌得气?都?要喘不上了,周长城是作为他们?家半个儿子养的?,虽然结婚后两家人分开住,最近往来得也少了,可多年情分是跑不掉的?。
电机厂现在整个厂子,都?在巨大的?工作高压中,所有人又?累又?躁,有干劲,但打架的?事件也发生了两起,陆国强和刘喜匆匆跑去医院看了师父一眼?,见师父已经打过针吃过药了,应该是没事了,很快又?被喊回厂里去继续加班,只留了周长城一人在医院陪床。
周长城就让人回来给万云带句话,他今晚回不了家,现在师娘家里没有青壮劳动力?,一切要等师父的?血压稳定了再说,让她别担心,说不定明天他就回来了。
万云听得心噗噗跳,忙谢过门口一脸倦容的?同?事,那?同?事估计也是上班累了一天,不和万云多客气?,带完话,跟何?保安出去了,他住东郊,前头还有一段村里的?夜路要走?。
得知了周长城的?信儿,万云那?颗在胸腔里乱跳的?心才慢慢复位回去,但一想?到周远峰这样看起来健康的?人竟是说倒下就倒下,又?不禁皱了皱眉头,明天一大早还是要去看看情况,师父小中风住院,城哥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那?一夜,不论是万云,还是周长城,都?没有睡实在。
周长城在厂区医院陪着师父,两个师哥下班后,晚上十点多也过来了,师父醒醒睡睡,能认出人,也能说点儿囫囵话儿,手上挂着盐水,师哥们?说了会儿安慰的?话,看安排已经稳妥,便安抚了师娘几句,也前后脚回去洗漱了。
医生的?意思是周师傅年纪到了,之前一直就有高血压,但没重视,吃药不规律,平常还爱喝点儿小酒,这回厂里的?工作一加重,顾不上休息,累了就抽烟提神,心脑血管受不住,身体发出罢工的?警醒,好在发现得早,送医及时,吃药打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是可以慢慢恢复的?。
工作一整日,周长城身上都?是机油味和汗味,他借了刘师哥的?工作服,在厂里的?公共澡房里洗了个澡,找了个跟自己同?路的?同?事回家具厂带句话,又?匆匆去医院守着师父,让李红莲先回家去,周小梅年纪小,离不开她,何?况师娘年纪也奔着五十去了,还是别在医院里跟着熬了。
李红莲原是不肯的?,结婚三十来年,除了大运动时周远峰被关在厂里不得出去,他们?老两口没有分开过一夜,听周长城这么一劝,家里还有十岁的?小女儿,这才打着电筒摸黑回去了,走?之前,一会儿叮嘱周长城千万别睡死了,注意老头儿的?动静,一会儿又?叮嘱周长城记得要眯一会儿,自己别累坏了。
生病的?时候,不论是病人自己,又?或是病人家属,都?会异常脆弱啰嗦,叮嘱的?话车轱辘儿似的?来回说,好在周长城并没有失去耐心,而是一五一十地听着,回应着。
周远峰急救及时,只是手脚发麻,血压飙升到两百,脸色发红,但并没有歪嘴歪脸的?情况,最近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是不能参加了,后续的?恢复期有多长,医生也没办法定论,不过对他来讲,这次小中风是变衰老的?大事件,心理?上的?打击大过身体上的?打击。
半夜时,医院病房的?灯只开了一半,这间?大病房里暗暗的?,只能看见身边人的?轮廓。
周长城忙了一整个白日和一个晚上,已经疲累不堪,摊了张行军床,肚子上搭了件衣服,躺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睡了过去。
周远峰半夜醒来,咂咂嘴,干巴巴的?,想?喝水,也想?叫人,喊了两声无人回应,他缓慢地转头看了眼?周长城,终究没再叫人,而是睁着眼?,望着黯淡的?天花板,脑子里沉沉的?,手上也使不上什?么力?气?,不过是一夜之间?,他对自己双手的?掌控度就失去了一部?分权利。
这个夜里,周远峰的?思绪漂浮,一时想?到在周家庄还未走?到县里工作的?幼年的?自己,一时又?想?到第一个孩子周小芬出生那?日的?欣喜,想?到和李红莲这些年过日子时的?磕磕碰碰,但最后,他想?的?最多的?,是厂里一台六十年代初期进口的?德国西门子机床,那?台巨大的?机床刚到厂里的?时候,光鲜亮丽,崭新亮眼?,削铁如泥,刀头发出钢铁的?寒光,厂子里所有部?门的?人都?上前来围观这个漂洋过海来的?大东西。
他作为技术工人的?优秀骨干,被派去市里,跟着熟练工人学习洋机床的?操作,一个月后学成后回来,年轻的?周远峰摸着机器,跟摸着自己兄弟似的?,开机,调试,磨合,下刀,修整,他对这台机器的?熟练程度,不亚于对自己身体部?件的?熟悉程度,也正是这台机床,让周远峰钻研出了最好的?手艺,在电机厂里收徒弟,职级一升再升,资历一老再老,直到变成厂里的?大师傅,除了那?几个老伙伴,几乎无人可出其右,现在就是他的?徒弟陆国强和刘喜,两人手下都?跟着两个学徒,论起来,他已经是电机厂里师公的?辈分了。
这台机器在电机厂一直“位高权重”,用武厂长的?话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参与了许多大的?订单的?老伙计,机器的?使用和分配权,是周远峰和另外两个老师傅手上,修了好几回,罢工好几回,现在还能用,威风也只是略减当年而已。
改革开放后,美?国日本?和台湾也有类似的?机床传入国内的?机械厂里,但电机厂都?没有买,一方面是厂里没有更多的?款项拨到生产设备更新上,另一方面是这台机器修修补补,一直用得不错,没有换的?必要。
八五年后,他们?才知道,这台德国进口的?机器,在国外早就被淘汰了,第四代都?研发出来了,若是算到人的?身上,这台机器都?当曾爷爷了。
周远峰继续砸嘴,微麻的?双手撑在背后,慢慢扶着自己坐起来,转过头,伸手去拿了床头柜上的?搪瓷杯,喝口水,发出声响,周长城累狠了,没有被这点声音吵醒,只是转了个身,继续发出微鼾声,周远峰在迷蒙中,看着年轻熟睡的?小徒弟,年轻人精壮的?手臂肌肉鼓起,身形高大壮硕,想?起这孩子刚到自己家的?时候,发育得跟一根瘦豆芽儿似的?,如今也长大人,结婚娶妻,成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人了。
天地变化,时光流逝,均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代承接另一代,新的?出生,老的?死去,真残忍啊。
周远峰喝了水,调整好睡姿,躺下,双手放在胸前,闭着眼?,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又?想?起了那?台老旧的?机器刚开机的?模样......
第046章 第 46 章
后半夜, 周长城就没?有办法睡得那么?好了,无他,周远峰开始折腾了。
大概是因为血压波动, 刺激神?经, 周远峰的睡眠被割成一段一段的,一时醒,一时睡,在这睡睡醒醒之间, 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忽然和周长城说?起陈年旧事, 还说?要回厂里看看那台德国老机器, 整个人?颠颠倒倒的。
周长城被人?强制喊醒, 根本没?有办法再次入睡, 只能眯着?眼睛打盹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师父的话。
隔壁病床的人?也被周远峰吵醒了, 其实在厂区医院,能躺在同个病房里的,都?是电机厂的同事熟人?,便出口制止他, 让他别半夜吵闹,且看周远峰这样折腾周长城,也看不过眼,好心劝两句, 反而被周远峰给骂回来了。
每到师父语句和情?绪激动到爆粗口的时候,周长城都?是被瞬间惊醒的, 他疑惑,怎么?才过了前半夜,师父竟变得这样可?怕起来?这漫漫长夜简直不知如何渡过。
好在白天还是来了,周长城困倦得双眼发懵,全身骨头被挤压了一遍似的,只得起来甩手甩脚。
李红莲送早饭过来的时候,周远峰刚浅浅睡着?,不一会?儿,就被其他病床起来洗漱的人?吵醒了,周长城起来,带他去病房外头的洗手台洗脸刷牙,再把人?扶回来,周远峰坐在床上发脾气,说?是嫌周长城给他倒的水太烫了,烫得他舌头疼。
一大早,医院水房里只有刚烧开的热水,又?不能往里头添冷水,周长城看着?满脸暴戾的师父,只好认命地借了隔壁床的扇子,对着?那杯水不停扇风。
李红莲也忙上前来劝说?老头儿:“水热了就放凉,别对小辈这样横眉竖眼的。”
没?想到这句普通的劝诫,反惹得周远峰更大的反应,他对着?李红莲瞪眼横脸:“你一晚上死哪里去了?现在才来!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周长城震惊地望着?师父,师父虽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但对师娘从来不会?这样大声呵斥,尤其是当着?儿女和徒弟的面,两人?一向来有商有量互相扶持的。都?是长辈,周长城不好说?话,站在一边,拿着?蒲扇,小心地扇凉热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