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哄笑,好一对有情有义的哥哥妹妹。
江曼在隔壁盘数,竖起耳朵听着,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怕人听到,赶紧捂住嘴,心想,老张再如何?厚道,也终究是个食色性也的男人,彭颖的人生远远没完。
要说彭颖钓着老张,或许有吧,可那也是老张乐意,男女之间,讲究的不就是个你?情我愿吗?
但老张也没说错她,彭颖内心仍是个传统保守的女人,她记挂着彭鹏,彭鹏留给她的纸条,写的是他“出去躲一阵”,既然是一阵子?,那就是会回来的,彭颖没办法彻底说服自?己去开启新的人生,她和彭鹏有孩子?,孩子?需要爸爸,她也需要丈夫,她是个脆弱的女人,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日子?就这么平滑过去,一直到1994年的8月。
那应该是8月19日,气象局连着说了几天,有个大台风要登录,广州会受到较大到影响,有大到暴雨。
台风来之前,天气很?热,气压很?低,老张的厂里烧了一大锅绿豆糖水放在门口?,谁都能来喝,但还是有几个员工中?暑,所有人都在盼着这个台风快点来,好解一解着八月盛夏的暑气。
“阿颖,有个彭鹏的老乡说,已经找到他了,在增城。”这句话,是张承志告诉彭颖的。
彭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只记得当时很?热,天气热,心里?也燥热,她一直没有离开白云,也没有回老家去把孩子?接过来,等了一年有余,仿佛就是在等这个消息,听到张承志这句话,只觉得天都亮了,一年多以来平静无波的眼眸,绽放出一丝希望的亮光。
这一抹亮光,刺痛了张承志的心,他以为这一年以来,和彭颖之间说不上郎有情妾有意,但也是有几分说不清的情愫在里?头?的,可一旦见过彭颖听到彭鹏消息时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他就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了,他想,这朵在自?己这里?开放了一年的鲜花,恐怕要离开了。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也知道了彭鹏的下落,这就是他们一个老乡传出来的消息,老乡和老乡们之间都有快速联系的网络,于是到了第?二?天,台风来临的前一日,这几个老乡大哥各自?带了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气势汹汹上车,一起到增城去找彭鹏。
最?后一段转车的时候,彭颖上车,发现全是熟人面孔,就连冯丹燕都在。说起来,大家在去年可打了不少交道,现在为了寻找一个共同的目标,竟又坐上了同一辆车。
彭颖只和冯丹燕互相点点头?,其他人都没说话,看老乡们摩拳擦掌说着要如何?对付彭鹏的话,她提着心,到了这一刻还在为彭鹏担心,等会儿朱哥他们下手会不会太重,他能不能顶住,受不受得了?可又想,这一年多以来,彭鹏不负责任一走了之,吃点拳头?的苦也好,就当是给他长点教训,只要人不死,后面再改就是。
讽刺的是,所有人都以为彭鹏已经离开了广州,甚至有人猜测他会不会北上了,可完全没想到他竟就在广州增城,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
增城和白云离得远,一大早转车都要转晕了。
彭鹏如今改了名?字,叫谢鹏,谢是他老妈的姓。他在增城靠近黄埔的那一带租了个平房,那附近有几个聚集的不成气候的小厂子?,不少外?来打工的人都聚在那一片平房里?,化名?为谢鹏的彭鹏找了个厂子?上班,真难为他了,当过百万富翁的人竟还弯得下腰来当个打工仔,老乡的线报称,彭鹏每日还是拎着他那个皮包大大剌剌地进出,大哥大是不见了,怕是卖出去换钱用了。
朱哥等人在老乡那儿拿到了彭鹏的地址,于是就找了个稍面生的人扮作?附近的邻居,去借酱油。怕彭颖突然冲出来去报信,还派出两人拦住她,不让她走在前头?。
天气热,整个广州那几天跟闷在高压锅里?似的,小平房的屋子?里?更是热得一丝风都没有,头?顶已经有一簇白发的彭鹏只穿了条黑色短裤,打着赤膊,把那部二?手风扇开到最?大,这鸟地方,连个电视机也没有,闷死人,彭鹏再次对现状感到不满,心里?还怀着积攒一点本?金,打着重头?再来的念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敲门,不耐烦地问:“谁呀?”听到说是来借酱油的,他张口?道,“没有,走开!”但门外?还在孜孜不倦地敲着门,让他行个方便,他烦了,直接暴躁过去开门,想把人赶走。
结果门一打开,还没等彭鹏反应过来,众位老乡大哥带来的几个兄弟立即一哄而上,三两下就把彭鹏拖进屋子?里?,给压在地上了。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拍掌大笑:“彭鹏,你?这小子?,总算是把你?给逮到了,一年多了,你?居然哪儿都没去,就躲在广州,真有你?的!”
彭鹏的脸被?摁在地上,他看不清这个小屋子?里?究竟有多少双脚,有多少人,只知道这个房子?里?涌进来四处是人,因为被?人侧面摁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嘴里?只好不停地说:“兄弟,大哥,抬抬手,有话好好说!”
牛哥的皮鞋在彭鹏的视线内小步地踱来踱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语气说:“彭鹏,你?这小子?!我们哥儿几个为了那笔钱天天闹得要抹脖子?,你?倒好,脚下一抹油,马上就溜了。快说,我们之前投到海南的钱到底怎么样了?你?是不是独吞了?”
他们现在还期待着是彭鹏独吞了,而不是消融在那一次的泡沫中?了。
“没有,没有,牛哥,你?让我起来,让我起来说话!”彭鹏的脸颊被?压着,这是一种极侮辱的姿势,他说话的声音都是变形的,想站起来对话,但是没人理他,所有人都手脚并用困住这人,不让他逃脱,好像这一年所有人的情绪,都必须要在他身上发泄出来才罢休。
人们都去弄彭鹏了,没有人拦着彭颖,彭颖站在门口?,对着十几个大男人,她也没办法阻止。
一群男人中?,彭颖和冯丹燕两个女人本?就比较个色,但因为男人们嚎叫得震天响,没有给她们两个说话的余地,大家在咒骂彭鹏的时候,忽然屋里?的后头?,传来一个惊恐的女人声:“你?们是谁?放开我老公!”
“哟,这又是谁啊?谁是你?老公啊?”马哥刚刚随意找了个塑料椅子?坐下,这下也顾不上彭鹏了,站起来,被?那把女声吸引了过去,抬眼一看,是个五官具在的女孩子?,瞧着应该很?年轻,双手扶着腰,肚子?微凸。
彭鹏忽然大力挣扎起来:“马哥,有话好好说,你?们别碰我老婆!我老婆现在有孩子?了!”被?摁在地上的他,像是过年时被?绑起来,即将要宰杀的猪,不停挣扎,嘴里?还要喊,“阿静快走,快走!这跟你?没关系!”又鼻涕四流求饶,“大哥,求求各位,事情是我做的,别碰我老婆,她有孩子?了!”
朱哥跟彭鹏的交情最?深,他没有在彭鹏的身体上踩一脚,而是站在旁边,想着等大家情绪过了再跟彭鹏说话,看了眼角落里?那个叫阿静的女子?,又看着站在门口?的彭颖,嘴里?很?自?然地问了出来:“你?老婆?”
彭鹏的那些话,站在门口?的彭颖听得一清二?楚,她事后回想起这一日的事情,完全记不得许多细节,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进屋里?来的。
这个平房小且暗,一眼就看到尽了,一下子?挤了十多个人,那么多双手,那么多张脸,可彭颖只看到了被?摁在地上的彭鹏,其他人和其他摆设都失色,只看到他那张贴在地上的脸,那张哄过自?己的嘴,却在拼命维护那个叫他老公的女子?。
不止,彭颖不止看到彭鹏,她还看到了那个扶着腰,惊慌失措喊大家放开她老公的女人,喔,她叫什么名?字?彭鹏喊她阿静,是不是?彭颖不确定。彭鹏刚刚说什么?他老婆怀孕了?
彭颖走了进来,直立在屋子?中?间,沉默,安静,默然,悲哀,低着头?,连着十几个老乡都给她让了道,屋外?的光线随着彭颖的进门,也跟着进来。
彭鹏的视线忽然觉得屋子?里?在变亮,他感觉到压在自?己四肢和脑袋上的力度在变轻,于是又用了个猛力,昂起头?,往光亮的地方一看,只看到满脸是泪的彭颖,顿时停止了动作?,眼睛里?都是化不开的复杂和震惊。
彭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记错,她好像是这么说的:“彭鹏,你?老婆怀孕了?才一年不见,你?换老婆啦?那我呢?我是谁呀?”她的声音不大,带着隐隐的哭腔,但屋里?十多个大老粗的老乡,看着这张梨花带泪的脸,都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发出嗤笑声,更没有拦着她。
不单只朱哥等人有情绪需要发泄,彭颖也有。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都挠了挠头?,去年他们几个找不到彭鹏,把彭颖逼到角落里?,榨出了一百万,其实他们心里?对彭颖还是佩服的,大家都觉得这女人讲道义,夫妻落难,她也没有什么都不管,一个女人,尽力周全,人心肉长,就是仇人,都相处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感情来了,因此对此时的她都带了几分同情。
在这间不甚明亮的屋子?里?,朱哥朝冯丹燕点了点头?,冯丹燕和朱哥多年默契,一下子?就晓得他的意思,立马站在彭颖身后,怕瘦弱的她倒下。
“阿颖!阿颖!”这下没有人下死力气去按着彭鹏了,他直起上身,但没有站起来,只是半跪在地上,那样衰败,那样恐惧,那样心虚,那样愧疚地抬眼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他的双眼浑浊,流出脏泪,喉咙堵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只一遍遍喊彭颖的名?字,
但彭颖还是那句话,问他:“你?有新老婆了?那我呢?我是谁?”
彭颖发现自?己好像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重复这句话,问彭鹏自?己是谁,她抖着手,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已经揉皱了的纸,那是彭鹏去年逃跑的时候,在办公桌上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让她自?己万事小心。
彭颖那字条摊开,居高临下地展现在彭鹏面前,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就像是个充满了爱意的母亲对婴儿在说话:“你?看,彭鹏,你?说你?出去躲一阵,我一心以为你?会回来。你?让我万事小心,我就抱着天大的希望,在白云等你?,哪里?都不敢去,连在老家的孩子?都不敢去接在身边,就怕错过你?回白云的消息。”
彭颖的话和泪,使得这个屋子?过分安静,像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可是,你?不回来。”彭颖的嗓子?跟堵了一团湿棉花一样,她是挤着声音说出来的,脑子?机械地转动,“你?不当彭鹏,你?要当谢鹏。你?早点告诉我呀,我是你?老婆,我们患难与共,我会成全你?的。”彭颖的话断断续续的,却无人出口?打断这个如此伤痛、悲情的女人。
冯丹燕看着地上的这个彭鹏,跟从前那个拿着大哥大意气风发的彭鹏相比,已然是两个人,眼泪也掉下来,可还分出神去扶着彭颖,承受了她一半的身体重量,替她擦泪,可怜的彭颖,究竟做了什么孽!?
彭鹏就算是一路逃离,可也从未像在今天一样狼狈过,他身上、四肢、脖子?和脸上,全是刚刚弄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擦伤,伤口?已经有血渗出来,头?发杂乱,脸上多了许多纹路,双手抱住头?,把脸贴在地上,只有一句一句的道歉:“阿颖,阿颖,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你?!”
“彭鹏,不,现在应该叫你?谢鹏,你?有新老婆了,祝贺你?。”彭颖知道自?己站立不起来,倚靠在丹燕嫂身上,那止不住的泪,收也收不起来,她还是说,硬是逼着自?己说,“你?起来吧,今天时间还早,我们趁早回白云离婚,别让你?的新老婆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他们的户口?已经从老家迁出,都在白云。
那个叫阿静的女子?早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靠在墙上,扶着腰,本?想上前来拉彭鹏,但被?人拦住了。
彭颖看了眼面目模糊的阿静,奇怪,她一点记不住这个女子?长得是圆是扁,只觉得这一日的记忆,全是模糊的,好像回想起来,也是拼凑的,她甚至怀疑这天的事情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