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1 / 1)

“不哭了,”周长?城抬起手臂,粗鲁地?抹脸,又伸手去给万云擦泪,“我把厂里的?传真号也给了桂老师,让他有?空可以给我发传真,到时候我拿回家给你看。”

“嗯。”说是不哭,万云还是流了会儿泪。

跟桂老师第一回见面?,就是在广州火车站,那时候的?他和周长?城万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桂春生以包容的?心接纳了他们两个无处可去的?乡下小?年?轻。如今,周长?城万云二人又在广州火车站,送别了他。

这个相遇和离别的?圆圈,在此时此地?,曲折地?衔接上了。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万云坐在靠车窗的?位置,心里空落落的?,悲从中来,从此在广州这个地?方,她和城哥只有?彼此能依靠了,桂老师如此亲近的?人离去,把她的?心性感情也带走了一部?分。

周长?城对桂老师依赖之情不下于万云,可他还能撑住,桂老师曾经说过?的?话,一直在鼓励他勇敢生活工作?。

万云上车后一直没?说话,周长?城有?些担心她:“在想什么?”以为她担心往后和桂老师再无相见之日,安慰说道,“放心吧,我们的?缘分不会这么浅,往后肯定能再见面?的?。”

看姚劲成和梁志聪他们,时不时就会上来广州,等?桂老师安稳了,只要想回来,随时都有?机会。

可万云只是摇头:“我在想裘阿姨,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

桂春生昨晚对他们讲,往后裘阿姨若是有?什么吩咐,请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务必出力?相帮。周万二人自然是答应的?。

万云看着公共汽车的?窗外?,热辣辣的?阳光落下,她的?背后都是粘粘的?汗,心浮气躁地?想,之前万雪找她借钱,裘阿姨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让她做个到底的?好人。这阵子桂老师前后办理证件,裘阿姨也会帮忙,她也说自己尊重桂老师的?选择,可到桂老师要走了,裘阿姨为什么不能来送送他呢?刚刚桂老师的?表情,看得人心都碎了。

难道她只会要求别人,自己却做不到?

如果这样,那万云就要去质问裘松龄,凭什么宽己严人?也刺一刺她的?心!

这种可怕得接近恶毒的?想法,令万云吓了一跳,在太阳光底下冒出一丝冷汗来!她扪心自问,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去质问裘松龄?自己占了什么道理和立场?自己对他们两人的?感情又有?多少认知,就敢这样指手画脚?

此时,有?一个微弱但不能忽视的?声音从万云脑子里冒出来,她以为,现在自己和裘松龄的?关系,应该足够亲密了,亲密到可以说这些没?有?边界感的?话。

要是裘阿姨知道,恐怕又会认为这是一种自以为是吧?万云庆幸自己没?有?把刚刚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双手揉揉脸蛋,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随即,周长?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们最近都别找裘阿姨了,桂老师离开,她恐怕也不会想见我们。到了中秋再请她来家里吃饭。”

珠贝村的?小?院子,桂春生收了地?契,让周长?城和万云放心住下去,不用张罗搬家,自然也不用他们交房租,打理好房子,让房子里头有?点人气即可。所以现在小?院子里,除了桂老师离开,其余一应不变。

周长?城的?话让万云默然,不禁想起上周裘阿姨送桂老师回家,她们之间的?那番对话。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周长?城在房间里看明天赶着要用的?设计图,桂老师则在忙着接电话,他要离开广州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不少朋友都约好要给他送行,桂老师交游广阔,人缘也好,每天都少不了应酬这些事。

裘松龄带着他去办一个麻烦的?证件,奔波了大半个下午,颇为疲累,不愿立即开车,就在楼下书房的?摇椅上躺着假寐,万云给她拿了水进?来,轻声问她要不要吃碗小?云吞。

“我的?胃不好,晚上吃得也少,但是阿云你的?手艺好,我就却之不恭了。”裘松龄睁开眼,喝口水,跟她一起去了吃饭间。

万云把拿碗清淡的?小?云吞端出来,裘松龄坐下,慢条斯理开始吃,她吃饭时上身?笔直,挺拔自然,几乎没?有?声响,看得旁人也觉得赏心悦目。

“裘阿姨,您吃饭也好看。”万云不由赞道。

裘松龄更小?的?时候,家里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家教,这些年?已经放松许多,放下筷子和瓷羹,又喝口水,擦嘴,她吃得确实不多,碗里还剩小?半碗:“吃饭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万云就笑,裘阿姨和桂老师一样,站坐行蹲走都有?一套理论,比如是人吃饭,不是饭吃人,饭桌上不能弓腰塌背,喝汤不能有?声响,说话要直视他人等?等?。

万云收拾好碗筷,回头看裘阿姨精神好了些,坐在饭桌边上,单手托着腮,看着美丽,却有?些寂寞,于是和她说起话来,也是带了点试探的?意思:“裘阿姨,您为什么不把桂老师留下来啊?您可是他最重视的?人了。”声音说到后面?,又小?了下去。

裘松龄冷不丁听到万云这样问,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才笑了笑,否认:“我不是阿桂最重视的?人,他最重视的?人是他自己,无人能越过?他本人去。”

“啊?”不知怎么,万云有?点不相信裘阿姨的?话,桂老师平日里对裘阿姨嘘寒问暖,也会为了她的?喜好而做些幼稚的?事情,只要一见面?就是笑声不断,只有?很喜爱了,才会把爱意具体到日常生活里,如果这都不算数,万云觉得那许多人的?感情都不值一提。

“不过?你这么说,我心里很舒服。”大概是真的?累了,这个晚上的?裘松龄说话比白天要柔软很多,但随即又微微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或许是和桂春生的?别离在即,万云总感觉焦虑,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望:“那您为什么这么大方,就这样让他走啊?还帮他□□件。我以为,广州的?一切都很好,您很好,我们和桂老师相处得也好,至交朋友都在,他会舍不得我们,至少会舍不得我们当中的?哪一个。”

听完万云的?话,裘松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仿佛在说,人怎么可以如此狂妄自大?桂裴华这样的?人,怎会为了他人的?意见而停留?

“万云,你认识阿桂多少年?了?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裘松龄问她。

万云歪歪头,想了会儿,带着确定的?语气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八七年?春节,现在是九二年?,说起来,现在也有?五年?了。桂老师一直都是我和城哥的?良师益友,他温厚慈爱、见识多、说话有?趣、讲道理、出手大方,还很尊重我们这些小?辈。他是个君子,是大大的?好人,如果不是他的?照顾,我们夫妻两个不会这样轻易在广州立住脚跟的?。”

裘松龄了然,不怪得万云会以为阿桂能为了他人改主意,他们是遇上了桂春生的?好时候,而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我认识阿桂的?时候,他跟‘好人’两个字远远扯不上关系。在我们十?来岁时,他就有?个诨号,叫‘西关闯王花大少’,花同华。他是大哥,后面?跟着一串不着家、不着调的?小?少爷,街坊们把他们做过?的?荒唐事编成顺口溜来唱。”

“我现在还记得一句,‘西关桂,河南秦,荔湾谢,掷万金,入水潭,败家金菠箩,一串又一串,无十?年?,钱换人’。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折堕。”

“阿桂是长?子,长?辈们总怕他不生性,从小?就当继承人培养,教他责任、担当、稳重,可家里管得越多,压制得越厉害,他逆反心就越强,什么都跟家里反着来,拿定主意要做的?事绝不回头。家里让他做生意管公司,阿桂偏不,说要不从此堕落花街,要不学?南海十?三郎入梨园效力?,再要不就去教书,而去学?校教书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目的?,还是为了追女学?生去的?,桂家长?辈拿他根本没?办法。阿云,你不知道,那时,不论长?辈、平辈还是小?辈,谁想和他正经说句话都难,只有?人家顺着他,没?有?他顺着别人的?。”裘松龄一开口,就是如此劲爆、匪夷所思的?往事,听得万云一愣一愣的?,这是她所认识的?桂老师吗?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不过?既然是往事,就没?有?必要再多提了,谈眼前吧。

“虽然中间我们有?二十?年?没?见,因为这种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性格,让他是时代中,吃了比别人更多的?苦头,后来言行举止虽有?所收敛,但坐下来一谈话,我就知道他本质上还是那个桀骜自负的?‘花大少’,小?事情他会顺着我,可一旦涉及到他必须做的?决定,他想做的?事情,那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你说阿桂是否会为了我们谁留下?”裘松龄摇头,“他走或留,都一定是从自己的?心意出发的?,你我都没?有?本事留下他。”

从周家庄平反回来,他一再坚持不肯找合适的?时机赴港,而是独自留在广州。

决定要把周长?城和万云两个外?人接回家里来住,哪个亲朋反对都无用。

到现在,因为对两个儿子感到愧疚,说舍下广州的?一切,立即就开始办签证。

这些就是桂春生的?决定,无论中间有?多少阻拦和不快,他做下了,就一力?承担,从不诉苦。

还有?两句话裘松龄没?说,桂裴华于她,是交心的?伴侣,是互补的?男人,但男人身?上的?通病,自私、固执、不可违逆、大男子主义,他一个不少。

裘松龄让万云帮自己续杯水:“我帮他□□件,因为知道留不住他,大家相识一场,不如成全他。我相信,哪一日我想离开,即使他不舍得,但也会在这些事上送我一程。”看万云听得入迷,她笑笑,有?种罕见的?温柔,“你还小?,爱是爱,恨是恨,分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们这个年?纪,已经很少谈爱恨和理解了,我们谈命运和接受。身?边的?人很重要,但能力?范围内,自己最重要。”

认识裘阿姨这几年?,万云从未听她说过?这么多话,桂老师的?离去,其实也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不然向来惜字如金的?她,不会和自己说这些前尘往事。

“就是今天,阿桂让你们见到的?,都是他自得的?一面?。但是,世明的?过?身?,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父丧子,哪是什么轻举轻放的?事情?当父母的?,一生一世都会自责。他夜夜睡不着,日日受煎熬,却还要让自己吃药养好身?体,保持坚强的?心性,因为还有?世基和孩子们在。”裘松龄仿佛有?许多共鸣,声音脆弱得一折就断,万云只好轻轻抚住她的?手背,“他也苦,你们别看到他的?决绝,也要看到他心痛的?地?方。”

裘阿姨的?话,让万云的?鼻子堵堵的?,眼睛发湿:“真希望能为桂老师做点什么。”

“保重自己,好好生活。”裘松龄一直认为言多必失,因此没?有?必要,她很少多说话,今晚是因为长?久的?孤独,也是因为离别在即,胸腔中有?郁气,谈到这里,就说了不少。

“裘阿姨,”万云低哑着嗓子,双眼朦朦地?看着眼前这张美人脸,说,“难怪桂老师说您是最心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