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1 / 1)

此刻的?桂春生?是如此地混乱,且拉扯。

桂世基在传真中写道,美国的?二弟裴山和在新加坡的?大妹裴清都携家眷返港,可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却没有办法去送小儿子最后一程。世基在里头没有任何一句责怪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无言地责备他?:爸爸,你看,这就是你当初的?选择,你选择不?放下,你选择错过了我们两个孩子的?人生?。

眼前的?选择是很难看出对错来的?,只有时间?和结果能说明一切。在这个结果里,桂春生?在十?三?年前的?选择,绕了一大圈,正中靶心,告诉他?,他?大错特错。

但桂春生?知?道自己如今悔恨重重,遗恨重重,甚至是罪孽重重。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他?愧对世明。

在这样春夏交际之时,整个天气都是闷热的?,花园儿里的?花草葱茏翠绿,但蚊虫不?少,晒出一身汗后,万云建议桂老师差不?多?要回病房去了。

桂春生?站起来的?时候,双手和双腿都在发抖,仿佛随时要倒回在椅子上,这几日他?突然瘦了许多?。

就在去年,桂老师还笑着?和周长城说自己长肚腩了,往后不?可多?食肥肉,不?过短短几日,他?整个人的?脸颊和手脚,骨头都有些突出嶙峋起来。

见桂老师站立时,似乎有些不?稳,万云要过去扶他?,可桂春生?把她的?手格开?:“不?用扶,我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搀扶的?时候。我可以自己上楼梯。”

桂老师的?自尊值万金,万云时不?时都会这么?想。

过了一个多?星期,桂春生?的?血压稍稍降了下来,但仍然是不?稳定的?,从此后要保持长期吃药,并定时体检,但至少比之前要好了许多?,脸色不?再?发红,心律也稍稍平稳了。

只不?过他?成?日成?日的?沉默,让裘松龄和周长城万云三?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十?分具体的?事情上,比如吃饭喝汤,洗澡上厕所?,甚至讨论电视剧,就是很少在心灵上有交流。

有一次,周长城看到他?的?头发长长了,就找了把剪刀,围了两条毛巾,在医院里帮他?把头发剪短,前面那些染了黑色的?头发剪掉,剩下的?就是白发,这种白是从头顶开?始向四周扩散的?白,白中夹杂着?黑。桂老师的?头发偏偏又粗又硬,黑白相交在一起,显得杂乱又粗糙,难以打理。

周长城看着?那一簇簇的?白发,哑着?嗓子说:“桂老师,我去买个染发膏,替您把头发染黑吧?”

但桂春生?只是闭眼,微微转动着?脑袋:“不?必了,就这样吧。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年华已去。”

万云刚给桂春生?晾完衣服回来,听罢,掉了两颗泪,很快擦干,端出来的?又是一张笑脸,叮嘱他?该吃药了。

本来周长城是想让万云白天过来,夜里回家休息的?,在医院总是有各种声?响,夜里也并不?好过,但是万云说:“家里人本来就少,你和桂老师两人在医院,我一个人在家怎么?睡得好?大家还是在一起吧。”

因为桂老师的?身体在慢慢恢复,裘松龄安排好自己的?事情,请了个看护,自己白日过来,周长城和万云就陆续回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只有夜里才过来陪护。

又住了十?天,查无可查,医院同意桂老师出院了,提醒病人和家属,一定要保持吃药,不?能任性,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血压病跟心脑血管连在一起,一旦发作,抢救不?及时,是很麻烦的?事。

周长城和万云拿着?纸笔记下来,把桂老师接了回去。

这回生?病住院,桂老师仍有求生?意志,在医院修养一阵,气色好了些,但精气神明显就低落了,再?过了几日,他?坚持回了报社上班。

又过了几天,桂春生?再?一次经历了深夜失眠,辗转反侧,隔日醒来,吃早饭时,他?对周长城和万云宣布,他?准备和凌一韦一样,即日起,办理赴港长期探亲签证。

“七九年底,我刚从周家庄平反回来,就想过要去和家里人团聚,但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没有动身。世明意外去世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多?谢没有在我面前提起。如今我想清楚了,家人之间?,还是要团聚的?。”桂春生?的?声?音很无力,但平静,显然是已经想了有一段时间?了,“如果快的?话,证件两三?个月就能办下来,如果慢的?话,则是需要半年。”

周长城和万云听了桂春生?的?话,呆愣得连眼前的?早餐都没吃了,双手拿着?筷子,不?可思?议,仿佛耳朵听错了,就是说起话来,也是不?连贯的?。

“桂老师,这...这怎么?这样突然?怎么?突然就要离开?广州了?”周长城先开?的?口。

万云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好顺着?周长城的?话尾点头:“对啊,桂老师,我们在广州不?是好好的?吗?”

他?们舍不?得和桂春生?分开?。

从地理上看,广州和香港距离不?远,可从各种摸不?着?的?东西看,广州和香港的?距离是天堑。

桂春生?活了半个世纪,其中一半的?人生?是和亲人子女分开?的?,他?想和家人团聚,子孙环绕膝下,无可厚非。想到这里,万云的?声?音就低落了下去。

桂春生?带着?极度悲痛的?情绪说:“总要去面对的?,十?几年前我没有去面对的?,十?几年后也没办法逃掉。逝者?已逝,生?者?仍要活下去。”这些话听起来很乐观、很豁达,也很冠冕堂皇,但是桂春生?知?道自己并没有走出来,他?摆脱不?了世明去世的?悲伤,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摆脱,他?日日都会怀念这个再?没办法相见的?儿子。

这么?些日子,桂春生?恨不?得自己能替桂世明去死,愧疚得成?宿成?宿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只有十?岁的?桂世明跑着?喊他?爸爸,他?的?血压一直居高不?下又不?稳定,就是因为睡眠差,心事过重引起的?,可世上的?生?命运转法则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再?崇高的?爱意,也没有办法以一命换一命。

桂春生?屈服于自己对亲人的?爱和渴望,他?愿意再?次链接过去。

第166章 第 166 章

自从桂老师做出决定要离开广州之后, 他接下来的动?作就很迅速了,先是联系了香港那?头?的家人亲朋,亲朋将接收证明通过邮政寄送过来, 每个人都很期待桂春生?赴港。桂春生?又将自己这里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完毕, 开始按要求办理证件,执行能力?很强。

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对?他离开广州的事都觉得可?惜,年纪过了五十?才离乡,虽然经济上有保障, 香港有家人在,可?毕竟太久没见面,外头?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能否适应, 且人离乡贱, 似乎不是什么好谋算。

桂老师自然也是听了许多?这样那?样担忧的话, 他最终不为?所动?, 还是继续去办手续,他的心里知道, 这次办的是十?三年前就该去办的事,不然总是会对?这条未曾走过的路耿耿于怀,悔恨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裘松龄刚开始知道他决定要离开广州, 到香港去和家人团聚,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到接受, 甚至偶尔还会开车带着他跑各部门□□明。

不论是万云还是周长城,都很不理解裘阿姨的这种宽容心态。

难不成人活到五十?, 就能全然放下一切恩仇,顺应每一个与自己生?活相违背的抉择了?

他们的不理解,并?不影响日子一日日过下去,证件一日比一日完善。

桂春生?没有和两个小辈解释太多?,他仍有自己的骄傲,但是私底下和裘松龄却说:“我到香港,也只是为?了多?和孩子们在一起。作为?爷爷,世基的两个小孩,之齐和之仪我都没有见过,也从未抱过一回。松龄,我的人生?遗憾太多?,不想再来一个。”

裘松龄只是默然点头?:“想当然尔。”

只是桂春生?再想抚上她的手背时,裘松龄却抽了回来,她可?以接受这样的离别结果,却不愿意?去理解。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在感情里有自己脾气的女人,不是么?

桂春生?怎么会感受不到裘松龄的冷淡?一方面对?孩子觉得亏欠,另一方面又觉得对?不住裘松龄。两人在一起多?年,相依相靠,抚慰对?方的人生?伤口?,可?分手来得如此剧烈突然,桂春生?的心充满了苦涩,此事难两全。

两相对?比,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家人。

“松龄,我曾经怨过世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到香港去,弄得当初我和他母亲弟弟措手不及,但如今是早就不怪了。至于世明,更没什么好怪的,他被牵着走的时候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儿童。”桂春生?的头?发没有再染过,白得看起来令人心碎,跟裘松龄的光鲜相比,他仿佛大了十?几?岁,“别人做父母,对?孩子有恩情。可?是我当爸爸,对?孩子只有愧疚,只觉得自己处处不合格。七三年,如果不是我心高气傲,大放厥词,自以为?是,看不清楚当时的状况,世基也不会在十?五岁就被下放到内蒙那?样边远的地方去,他自小锦衣玉食,又不曾出过远门,哪里受得住那?样的苦?到后来我只庆幸他逃走了。”

“世明跟着他妈妈走,一路名校读上去,成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虽不曾见面,但我只有欣慰的。如果跟我留在这里,恐怕也是要在牛棚吃苦,甚至性格会被打?压得畏畏缩缩的。”

“可?他们在香港,在马来西亚,定然也不是一帆风顺,光是从裴清的来信中,就看得出两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头?,忍了许多?无奈。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爸爸,他们是否能过得更顺遂一些?”

“阿桂,你不必和我说这些话,这些话你该留着,说给你的孩子们听。”裘松龄的风度极佳,她不会与孩子们争抢一个父亲,她对?亲密的男人小气,但不是那?样低级的女人。

“松龄,我想和你讲。”桂春生?急急地辩解,又咳了一声,捂住心口?,感觉心跳加速了一些,喝口?水,缓了缓,深呼吸几?次,再开口?,“从前好多?话,我都不讲,我想每个人都能理解我的苦衷,因?为?我也能看到别人的苦衷,有时候沉默就说明了一切。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有的话不说,日积月累会成心疾,往后全是怨气,全是悔恨。”